她对本将军图谋不轨

作者:紫苏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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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栈二楼。

      阿喜捏着半块冷掉的酥油饼,指腹无意识地搓着饼皮上的芝麻粒,掉落的饼屑如雪片般,簌簌飘向粗木桌案。

      脑子里萦绕着沈枝意那双明眸,如幽影般挥之不去。

      对方毕竟是位官家大小姐,一朝回过味来,发现被她这个贫贱卑微渔家女耍得团团转,绝不会善罢甘休。

      况且那位大小姐身患重疾,据说活不过霜降。倘若因而受了刺激,导致病情加重,那她岂不是罪加一等?

      恐怕会牵连阿舟。

      满脑子遐想阻塞了阿喜的胃口,就连平时最爱的酥油香,此刻闻起来,也充满了心虚的苦涩味。

      李老爹蹲踞门口,手里执着乌木烟杆,烟锅在门槛上敲得啪啪响。

      “瞧瞧那位沈丫头,脸蛋红扑扑,跟刚渍的糖山楂似的。”他漫不经心地说道,“官家小姐装病的把戏,我见得多了。阿爹敢打包票,这里面根本没什么重病缠身,全都是那帮官老爷们胡扯,糊弄穷人的伎俩。”

      一对浑浊眼珠斜睨着阿喜,“倒是你,抖得跟筛糠似的,莫不是被那身锦衣玉袍吓破了胆?”

      “谁说我怕她!”阿喜一激灵,将半块酥油饼往桌上一拍,芝麻粒弹得老高,迸溅上翘起的鼻尖,“我早就看穿了她是装的。送来的衣裙、点心也都没安好心,说不定想要毒死我呢。”

      她胡乱抹了把脸,声音突然发涩:“我有点担心阿舟,会不会被人家哄骗了去给卖了,那个姓邵的忒不靠谱。”

      李老爹“吧嗒”抽了口旱烟,缓缓吐出一团烟雾,“阿舟的事,由着他自己决定吧,咱们替他做不了主。”

      “不如趁着阿舟不在,找那位沈小姐推心置腹谈一谈。打开天窗说亮话,省得她总疑神疑鬼,在背后使绊子。”

      阿喜随手把饼渣扫拢,拈起一小撮送进嘴里,含糊道:“谈什么?我跟有钱人向来无话可说。”

      李老爹摇了摇头,“再不主动点,黄花菜都凉了。”他眼神意味深长,“到时候,别说一纸婚书,就是阿舟把命抵押了,也未必斗得过他们。”

      阿爹说得没错。当初答应婚约,不过是为着沈枝意的病情考虑。她若真有病,那就开开心心陪她走完最后一程;她若是装出来的,那么所有人不必再配合她演戏,趁早散伙才是。

      沉默半晌,阿喜闷闷道:“去就去。”

      二人商量一番,决定直接去集市找沈枝意——毕竟阿喜之前骗她说阿舟去了集市,若是这会儿又跑去驿站,岂不白跑一趟。

      集市口,梧桐树下。

      文竹单薄的身躯悬在半空,像片残破的纸鸢,随风摇摇晃晃。衣衫被鞭子抽成碎布条,裸露的肌肤上布满狰狞的血痕。鲜血顺着四肢滴落在脚下黄土,又被刽子手踏成斑驳的暗色。

      刽子手甩了甩发麻的手臂,鞭稍沾着的碎肉屑甩在车辕上,发出一声轻响。他收起鞭稍,对着车帘躬身道:“回小姐,一百零八鞭已毕,没有回应。”

      “再打。”沈枝意揉搓着眉心。

      她原以为不出二十下,低贱的奴才就会痛哭求饶。谁料这只狐狸倔得离谱,被打得皮开肉绽,死也不肯松口。

      她的耐心已被磨到了极限——不只是因为文竹的顽固,还因为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刺耳。

      人群末端,阿喜一眼瞥见歪脖树下吊着的文竹,她瞳孔一缩,脑袋轰然炸裂。好好的文竹,怎被糟蹋成这般凄惨模样?

      她呆呆地立了半日,失声喊道:“文竹!”

      然而文竹毫无反应,他双眼紧闭,气息微弱,像一支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顾不得一切,阿喜低头往人堆里钻。可身体还没挤进去半步,后背衣襟却被一只手臂扯住。

      “莫去!”李老爹低声警告她:“不要命了?”

      “他会死的!”阿喜眼中噙着泪。

      她虽与文竹交情不深,但她心里清楚,文竹与她一样,同是天涯苦命人。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苦命人受尽屈辱折磨。

      “听阿爹的话。”李老爹焦急道:“现在冲过去,只会被他们一并收拾。你想让文竹白白挨这一顿,连个救他的人都没有?”

      “可他撑不了多久。”阿喜嘴角哽咽。

      李老爹扫视四周,低声道:“待在这里别乱动,让阿爹来想办法。”

      他佝偻着身子,假装无意地往后退,悄然隐没人群。

      最初,百姓出于好奇,远远围成一圈,彼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听说是个奴才,对主子不敬,才挨了鞭子。”

      “阉人嘛,活该!”

      “像这种没骨头的,活着也是祸害。”

      年轻气盛的男子嗤笑着,眼底满是鄙夷,有人不屑地啐了一口。

      站在外围的长者们,望着那身翻卷的血肉,脸上挂着的不忍。

      “唉,”一名老妪轻叹,“他还是个孩子,跟我儿子差不多大。”

      “这般手段折磨人,也太狠毒了。”

      “我老头子活了大半辈子,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

      一时间,人们的看法发生了分歧:年轻人认为罪有应得,年长者则心生恻隐。

      随着鞭子一次次落下,文竹不曾发出半点哀嚎,也不曾痛哭求饶。只一味地隐忍,嘴唇都咬烂了。

      有人开始动摇了。

      “这人真硬气!挨了一百多鞭,愣是一声不吭。”

      “若真做了亏心事,哪能忍到这地步还不松口?”

      “啧,怕是要被活活打死。”

      渐渐的,最初的冷眼旁观,被震惊和不安取代。有人不忍直视,侧过头去;有人龇牙咧嘴摸了摸后颈,仿佛那鞭子落在自己身上。

      一个声音道:“喂,差不多就行了吧?再打下去,人就没了!”

      此话一出,四周的议论声陡然高涨,年轻人与年长者的意见不再对立,而是合流汇成同一个声音——

      “住手!”

      声音如高涌的浪潮,振聋发聩,刽子手不得不停下手中的皮鞭。

      车厢内,沈枝意正用帕子擦拭指尖,听着外面的骚动,不觉蹙了蹙眉。

      场面局势已然失控,当前最好之际,应立刻打道回府。可她绝不能容忍,自己被个低贱的奴才逼到骑虎难下的地步。

      “继续。”她命令道。

      刽子手犹豫了一瞬,高高扬起鞭子。

      李老爹躲在人群暗处,悄悄注视着现场的反应。才刚他推波助澜,掌控舆论导向,成功点燃人们心中的怒火。

      然而他低估了沈枝意的能力。她可不是只会吟诗作对的闺阁小姐。

      须得更加煽情的手段鼓动人心。

      眼见鞭子就要落下,李老爹站起身,高声喝道:“我朝律例明载,禁止动用私刑。”

      先帝定下的严酷律法,任谁都不敢随意僭越。“私刑”二字如雷贯耳,骤然揭开了人民暴动的序幕。

      “天子脚下,竟敢草菅人命!”

      “别看他是奴才,可这条命也是爹娘给的,怎能随意剥夺?”

      人群骚动起来。

      有人推搡刽子手,有人怒骂沈枝意,越来越多的人站了出来,指责这场不公的私刑泛滥。

      “人命不分贵贱。”

      “欺负没反抗之力的老百姓,算什么能耐?”

      李老爹激情愤慨鼓吹,有人挥舞拳头,有人高举扁担、木棍,甚至有人抄起石块,奋力朝马车砸去。

      石块砸在车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木板出现凹痕,有几块碎裂。马匹受惊嘶鸣,车夫勒紧缰绳,才勉强稳住。

      摇晃的车厢,令沈枝意面色微变。平日里畏畏缩缩的贱民,竟敢举旗反抗,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可沈枝意并非寻常闺阁女子,自幼年起跟随父亲巡察疆土,也曾耳濡目染了那些对付暴民的铁血手段。

      玉手掀开帘子,喝道:“武力镇压住。”

      随从们抽出腰间的长刀,鞭子甩出寒光。这群沈家豢养的武人,皆是身经百战的正规兵士,他们毫不留情地挥舞刀刃,鞭子狠狠抽向前排人群。

      “啊——”

      有人捂着脸颊倒下,血流不止;有人被刀刃击中后背,摔倒在地。愤怒的百姓迟疑了,他们虽有勇气与胆识,但终究只是普通人,在绝对武力面前,几乎毫无胜算。

      “别怕他们!咱们人多势众,拼了!”

      “不能让他们继续欺压我们!”

      在李老爹的怂恿下,几个年轻人抡起木棍,动作笨拙而愚钝。随从们轻松躲开袭击,反手便是一刀,砍得百姓惨叫连连,倒地挣扎。

      不足一炷香的工夫,原本气势汹汹的暴动人群,被强硬手段逼得节节后退。那些起初还在叫骂的人,面对敌人的刀剑横扫,也都生出了惧意。

      “跑啊!”

      “我们打不过他们!”

      恐惧战胜了愤怒,人群四散而逃。空中弥漫着血腥味,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伤者。能跑的扶着不能动的,一瘸一拐仓皇地逃离。

      局势瞬间逆转。

      沈枝意冷眼旁观,不禁生出一丝感慨: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突然,游离的目光锁定了一个身影。她隐约记得,方才那个身影的声音最为响亮,也最能煽动人心。

      她发现了幕后操纵者。

      “那个老头,抓过来。”玉手指向人群。

      李老爹暗呼不妙,转身拔腿就跑,顺势撞翻了一辆小贩的推车,滚落的水果洒了一地,有效地阻拦了追兵的脚步。

      趁着这片混乱,李老爹灵活地穿梭人群,企图往巷子深处钻,奈何天不遂人愿,他脚下一滑,正好踩中一块果皮,整个人身体后仰,狼狈地摔在地上。

      随从一拥而上,将他按倒擒住。

      沈枝意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我当是谁在挑衅作乱,原来是阿舟的老丈人。”

      李老爹怒道:“我们来集市买点东西,何罪之有?”

      沈枝意嗤笑一声:“你犯没犯错,本小姐说了算。”

      她眸光一寒,吩咐道:“先打断一条腿,让他安分点。”

      随从抡起棍棒,砸向李老爹的小腿。

      “砰!砰!”两声闷响之下,骨骼随之震颤。剧痛让李老爹脸色瞬间惨白,嘴唇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断地粗喘着。

      “别打了!”阿喜不知从何处钻出来,扑倒在李老爹身旁。

      李老爹急道:“你出来做什么?我不是叫你等着吗?”

      阿喜哽咽道:“我再不出来,阿爹就没命了。”

      “唉——”李老爹叹道。

      沈枝意微微挑眉,“运气不错,一箭双雕。”

      她垂眸睇着阿喜,漫不经心地道:“我还没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说吧,阿舟去了哪里?”

      阿喜咬着嘴唇:“阿舟与邵大人一同离开了,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这话与文竹所言无异,看来两人确实没有撒谎。

      阿舟大约是去了京郊大营,除此之外,她想不出其他的地方,既安全又隐蔽,还不能被外人知晓。

      京郊大营。

      看来她应追随过去要人了。

      这对渔民乞丐暂时动不得,可文竹就不同了——一个身份低贱的奴才,杀了便杀了,谁会为他出头?且不如扔在这里,倘若日后无论谁找上门算账,她都一句“不是我做的”来应付。

      沈枝意抬手一挥:“将老叫花子跟阉奴绑在一起。”

      随从听令,一根麻绳吊着两个人,枝丫两侧晃晃悠悠,好像黑白无常。

      至于阿喜,她打算将其带在身边——权且当做一片筹码。

      随从将阿喜押上马车,马鞭一甩,车轮碾过碎石,驶离了这片是非之地。

      驿站外。

      沈枝意趸下马车,整理了一下衣裙,镇定地步入驿站。刚踏进大门,迎面撞上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沈小姐。”

      晴雷俯身作揖,抬起头,冷厉目光落在她身上。

      沈枝意微微一怔,随即扬起笑意:“晴雷哥哥,你怎么来了?找爹爹吗?可惜他一早出门了。”

      “沈小姐怎么不在房中?”晴雷目光微动,似是随意地问道。

      沈枝意笑得自然:“爹爹不在,没人管我,我自是要出去透透气。”

      晴雷沉吟片刻,目光落在她袖口的一点暗色血迹上,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沈小姐去何处散心透气?”

      沈枝意心中一紧,面上却不露分毫:“去集市买些小玩意儿,顺便看看热闹。”

      “哦?”晴雷语气意味深长,“可刚刚驿站这边,有百姓来报,说有人在集市作乱,差点闹出人命。你可曾看见?”

      “没有。”沈枝意摇头叹道:“世道不太平,难免有人仗势欺压。我一个姑娘家,见到腌臜事自会躲得远远的,晴雷哥哥不必担心。”

      晴雷静静看着她,像是在试图剖开她的伪装。片刻后,他俯身拜道:“既然沈老将军不在,晴雷告退。”

      言毕,转身走出驿站,他急着赶去集市察看。所有一切都不对劲,他的心里感到隐隐不安,但愿文竹没有出事。

      目送背影离开,沈枝意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褪去。

      她快步走进闺房,从梳妆台取出一块雕刻精美的兵符,攥在手中——这是沈恪留给她的护身符。

      晴雷虽未当面揭穿她,可她能感觉到对方有所怀疑。再留在此地,恐怕会生变。

      “走。”她低声吩咐随从,“立刻启程。”

      马车驶出驿站,朝着远方疾驰而去。

      车厢内,阿喜手脚被绑着,嘴巴被堵着,眼里满是惶恐。

      沈枝意看了她一眼,“你想知道我带你去哪里?”

      阿喜瞪着着她,一脸茫然。

      沈枝意淡淡道:“去接阿舟。”

      阿喜就是她谈判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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