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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一 融雪
次日,腊月初七。
先祭天地山川、江河社稷;再祭庙堂先祖、文武英烈。
披挂出征。
毛依檐的头盔放在距离颜阆身前不远的小几上。毛依檐一伸手,颜阆就给他递了过去,连同一柄白底鎏金带鞘剑。
“一会儿我去城墙上送你。”颜阆说。
“好。”
该嘱咐的都嘱咐过了,到了这个时候,便再无更多的言语可以表达。
毛依檐本想冲他笑一笑,突然敛了眼睛。
“我走了。”
“嗯。”
反倒是颜阆脸上还挂着清浅笑意。
彻夜未眠的不仅是宫中二人,还有刚刚回到父兄身边的柳宜襄。
一对镈钟形状的银器相对排开,列在桌上。左侧这只做成了腰间盘扣的样式,是他平素戴在身上的;右侧则是一枚小巧吊饰,婉约可人。
柳宜襄对生父的印象已经很淡了,只隐约能记起父亲是个高大英勇之人,剩余种种,都是后来听义父柳放说的。
镈钟与父亲的名谐音,是父亲给他们两兄妹美好的祝愿。
可惜并没能保他二人长久顺遂。镈钟至此,倒像是个未了的夙愿。
毛依檐登上马背,牵起缰绳,刚要启程,就见到一个轻飘飘的身形从远处跑了过来。
“太师大人!”
柳宜襄换了一身飒爽骑装,手里还提着把长剑。那长剑剑鞘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铸剑的样式也不是近年时兴的。
“柳主簿?”
“太师大人可否分我一匹马?”
毛依檐眼中闪过一丝意外:“柳主簿这是要——”
“随太师大人出征。”
毛依檐抬头回望,颜阆正如约站在城墙上,远远地望着他。
“我知柳主簿心愿,但征战路远,食宿艰苦,柳主簿……”毛依檐放低了声音,并不想让无关人等听到他们的对话。
“柳某先父便是为国征战的将军;今日我既然来找太师,便已做好了准备。”
柳宜襄答得痛快。
毛依檐仍对眼前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书生能否打仗持有怀疑,但见他如此坚决,便提声喊了一句:“给柳主簿牵马来。”
柳宜襄抱剑致谢,随后牵过缰绳,十分利落地翻身上马。
“柳主簿骑射,师从何人?”毛依檐被他这一下无比惊艳的动作震动,不禁笑问。
“集百家之传,再加上先父遗志,还有些自己的领悟罢了。”柳宜襄说,“太师大人,现在可以带上我了吗?”
“柳主簿有这等才能,何必屈尊在朝中承一个蝇营狗苟的文官之职?”毛依檐问。
“本是为报义父养育之恩,且从前……从前还有一个妹妹要帮衬。”柳宜襄声音稍稍轻了下去,随后又将这点情绪迅速收拾干净,“二十年报义父义兄,剩下的日子,我想用来追忆生父。”
毛依檐并不很能明白他的心情,只是对柳宜襄怀有些许歉疚。按理来讲,这个年轻人失去了世上唯一的至亲,该是和殷城里的某些人一样,想要生吞活剥了他。
“你……”毛依檐犹豫着开口,“你不恨我吗?”
柳宜襄的眼睛里闪着微亮:
“太师大人,我的敌人,是北氐啊。”
墨黑色的晶亮珠旒描着颜阆的眉眼,从冠帽上垂落。
颜阆背着手站在城墙高处,看那原本一袭青衣的书生换了衣装,提剑上马。
要是人人都像柳宜襄这般清明,就好了。
颜阆在这城墙上看过太多事物。他头一回登上城墙,老皇帝就在他面前坠楼殉国。
如今他又在这里,送别他的爱人。
他突然回想起了老皇帝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你还年轻,在这个位置上,兴许能比我坐得长——不过谁又说得准呢。”
“你觉得你能做好这个皇帝?那就试试吧。我做不好,我的父亲、我的先祖,都做不好——你?你也会一样。”
珠旒在颜阆的眼前晃荡,像多年前的那天一样。
“这是你想要的吗?”
颜阆用力甩甩脑袋,把耳中老皇帝的声音驱走。回过神来,那两匹并行的马已经成了地平线上的两个黑点。
“回去吧。”颜阆说。
积雪微化,被匆忙来往的行人踩在脚底,碾成一滩黑污的水洼。安王府半大的小厮急匆匆地端着一盘冒着热气的东西,莽莽撞撞跑过布满湿雪的院子,差点在回廊跟前摔个屁股墩。
“诶诶——当心着点!”从房里开门走出一个小侍女,急忙给那小厮搭了把手。
“小竹姐姐!药熬好了!”小厮将盘中药碗高高举起。
“知道了知道了,拿过来吧。”小竹哄他,接过了药碗,“下次别跑这么快了,到处都湿漉漉的,摔跟头可疼了。”
“好!我知道了!”小厮就要往她身旁的回廊里冲,被小竹一把拦住:
“哎你干什么!”小竹喝道。
“我、我往那边过去啊。”小厮辩解。
小竹很嫌弃地瞥了瞥他脏兮兮的鞋底,给他指了另一个方向:“往那头走,这边干干净净的,给你踩脏了,叫王爷王妃看了不高兴。”
小厮十分明白地点点头:“都听小竹姐姐的!”
等那小厮跑远了,小竹才轻叹一声,端着药碗转身准备回屋。
隔着薄薄一扇门,门里传来颜瑜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许是近来天冷,颜瑜的身体愈发不乐观。石小兰又要工作,又要回来照顾家庭,实是不易。她不在的时候,也只有从小跟在颜瑜身边的侍女小竹能替她照料一二。
太医来看过几次,每次都开了许多药,熬得整座安王府都氤氲着药气。颜瑜本就体质弱,再加上没日没夜的思虑过甚,每到季节变换、降温升温,都是小竹最担心的时候。
就她家王爷这个性子,没到起不来床的地步,吭都不会吭一声。在人前这样费尽心力地撑着遮掩,一到松了劲,才更了不得。
小竹刚有推门的动作,屋里的咳嗽声就弱了下去。
“王爷,药熬好了。”
“嗯,”颜瑜拿书挡着唇,“放那儿吧,我一会儿喝。”
“好。天冷,王爷喝的时候要是凉了,奴婢再帮您去热。”小竹温言道。
“嗯,去吧。”
小竹没再在屋里多留,给他把药碗盖上,就出去关好了门。
果然,门里咳嗽声又继续了。
小竹实在是为她家王爷担心。
颜瑜从小到大做的最频繁的事就是喝药。看各种各样的大夫、喝各种各样的药。
人都说天生带不足的,日后得三分药、七分养。可惜他是个养不住的,只得靠着七分药,来吊着他那颗比旁人大不了多少的心。
小竹刚走没多久,屋里又静了下来。颜瑜叹一口气,冲着身前的虚空问道:
“出城了?”
蓝绿眼睛的年轻人从门里走进来:“是。”
“怎么不去陪着珪儿?又到我这里来做什么。”颜瑜道。
“主子……主子说他想一个人静一静,不让人打扰。”阿昭解释说。
“哦,”颜瑜大概知道颜珪为什么觉得乱,“那你就在我这儿坐一会儿吧。”
阿昭应了声,却没坐下。颜瑜也就没管他,自顾自地看起书来。
“外面天寒地冻的……殿下要多注意身体。”阿昭显然是看见了刚刚小竹放在桌上的药碗,才添了这一句,“比起我刚认识您那时候,殿下更瘦了,药也没断过。”
颜瑜往他看的方向投去一瞥:“习惯了。小时候生了场大病,迷迷糊糊掉水里了,被救起来之后就一直这样。”
颜瑜说得轻描淡写,似乎不愿多提到底是如何“生了场大病”,又为何会“迷迷糊糊掉水里”。
“左不过是命运作弄,我也只能受着。”颜瑜道。
梅妃和颜珪都不是体弱的人;颜珪更是习武的上佳体质。颜瑜有这一副倚靠药材完完全全堆砌起来的身躯,只能追溯到儿时的那场“意外”。
“你提醒我了,再不喝要凉了。”颜瑜说着,将覆在药碗上的盖子揭开。
热气从碗中扑出,混在空气里,熏得整间房融杂着苦味。
阿昭轻嗅了嗅,微不可察地拧了眉头。
“这药殿下喝了多久?”阿昭问。
颜瑜对着液面吹气:“三月有余吧。刚入冬的时候新改的方子,说是益气。”
“宫里的太医开的?”
“自然,”颜瑜皱着眉,“问那么多做什么?”
阿昭摇摇头:“无事。就是看殿下喝了这么久还不见效,觉得中原人治病实在和我们那儿太不相同。”
“要是中原人个个和你们一样身强体壮,也就用不到这么多滋补药材。”颜瑜嘴上答应着,却对刚刚阿昭下意识的反应十分在意。他将手中药碗晃上一晃,没滤尽的药渣沿着碗壁重新滴落到液面中。
阿昭抬眼看着他,好像想说什么,又闭了嘴没说出口。
颜瑜用余光觑了他一眼,而后举起碗,几口便将碗中药喝了个干净。
“小竹——”颜瑜拿起放在一旁的干净巾帕,擦了擦嘴,“喝完了。”
小竹开门进来,将药碗和帕子取走,只当没看见这屋里还有第三个人。
“把药渣什么的都清清干净,一天天的府里全是这味道。”颜瑜加了一句。
“哎,奴婢这就吩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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