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布相思

　　…

　　晨光熹微，天色渐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戏水园一事太扯动人心了，此时的大理寺让所有人都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他们觉得比之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的幽静、凄冷，让人会不自觉的对此地产生一股强烈的阴郁之感。

　　“陆少卿…”

　　周知府微垂着眼，眸中全是一片晦涩难懂，虽旁人看不出他此刻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可他确实是整个人都有些不一样了。

　　而一旁与他对立而站到陆谦，却是有些看出来了。

　　微顿了一下后，周知府抬眸去看着陆谦，他的声音突然变的嘶哑低沉，他眼睛直直的看着陆谦，一字一句的道：“今夜，是我错了…若不是你的坚持和执着，我将犯下我此生最大的罪孽！”

　　“将来等着我的…只能是下无间地狱。”

　　“可即便是我下了地狱，我也将无颜面对那几十个冤死在戏水园中的无辜女子…”

　　“陆少卿，你放心…关于这件事，这个戏水园，以及那个人…本官以府衙知府之名向你保证，我府衙与你大理寺，我与你陆谦…当戮力同心，定将此案依律查办，还一片干干净净给那些女子！”

　　“如此我日后方才敢于夜间闭上眼睛，不然午夜梦回之际，我当胆寒至极！”

　　陆谦那一瞬间，神情变了又变，似惊讶，又似佩服，更有认可之意…

　　最后，他看向周知府的眼睛里满是激动，只见他拱手朝着周知府，语气真诚的道：“周大人，下官为此前的不当言语向您赔罪，是我等小看您了，您不是那等胆小怕事，懦弱无能之人！”

　　“您的骨子里，还是一位记着百姓的好官…”

　　陆谦这些夸赞和不吝啬的捧高，并没有让周知府的脸色有丝毫的好转，他反而是觉得胸口更加的闷胀了。

　　尤其是当他恍惚间又看见了那几张口供时，他的脑中再一次的回忆起这一夜的所见所闻，周知府他第一次觉得…

　　觉得这个皇朝与他所常听闻，常见到的强悍、富饶、安宁，有着翻天覆地的不一样。

　　也让他觉得无力、痛苦、恶心、阴寒…甚至是一股浓烈的愤恨之情！

　　还未真正变成那等麻木不堪之人的周知府，他的心态也正是从这时候开始发生了极大的转变…

　　他清楚的感受着自己心口的痛苦，他知道，自己不能在继续装聋作哑下去了，若是还如往常那般无所作为，他将此生不得安宁，他将日夜想起都会愧对自己多年以来读的那些圣贤书！

　　其实一开始察觉到自己不一样的时候，周知府多年来求安稳的心态还是促使他第一时间去压抑，去克制，可越到后面他越控制不住…越想要“恨”！

　　他恨这个世道，恨这个皇城的官官相护，恨高位之上的人不为百姓着想，更恨…恨自己这么多年只顾了自己的安稳，无形之中助力了这种歪门邪道之风在皇城内盛行…

　　是他之过错，他该为那些惨死的女子们昭雪！！

　　…

　　本来周知府是没打算在大理寺里待一夜的，可人算不如天算，第一是因为章家那边听从了任三爷的意思，马不停蹄的就去找了刑部，而刑部今夜宿守之人也不是个傻的，立刻就意识到了此事恐怕不简单，可能还牵扯甚广，他不想担下来，便第一时间报了上去。

　　待传到刑部那位陈尚书的耳中时，已经变了味道…

　　刑部算是大理寺的上官，可实际上，双方本就不怎么友好，这几年又因陆谦连破数起凶案诡案，在兆帝面前都有了些名声，也因此，刑部在大理寺面前的话语权便少了许多，也就导致刑部这位陈尚书对大理寺有颇多怨言。

　　此事一到他的耳中，他便更加注意到是陆谦不给他这个刑部尚书留面子，抓当朝三品官竟不告知刑部一声…

　　这么一想，陈尚书立刻就端起了气势，竟让下属以刑部的命令向大理寺要人，而且还是态度极其的强硬。

　　若不是知晓是官署间的纷争，怕是都会以为哪两方人马打起来了！

　　而那个时候的大理寺，在陆谦的问讯手段下，刚开始有了眉头，章尚书不仅牵扯其中，陆谦更知道以他朝廷官员的身份，定是知晓很多的隐晦，哪里肯放人，便毫不理会刑部的人，甚至还让人直接关了大理寺的大门，没有他的允许，谁都不能进出…

　　就算是周知府他也没有特例，没一人敢为他通融，他便只能在大理寺里待着。

　　至于刑部，虽是愤怒不已，可又不能当真与大理寺兵戎相见，当然，他们也没有什么兵，又因大理寺的位置独特，连翻墙入内他们都做不到，最后只能咬牙咽下那股气愤…

　　但刑部这边也没有闲着，在陆谦热火朝天的时候，他们在外面也是一边命人去找大理寺寺卿，还有其他几部的管事，就连谏院也去了，一边想着如何在白日上朝的时候参陆谦一个藐视上官，罔顾律例之罪！

　　至于周知府第二个没有离去的缘由，便和这戏水园背后的真相有关了…

　　陆谦审问犯人向来有自己的一套法子，不知该如何说，但这个莫名的一致认为又是真实存在于大理寺众人的心中。

　　在大理寺众人看来，自家少卿大人在探案一事上的直觉那是相当敏锐的，凡是他察觉到不对劲之处，那必定是有问题。

　　也就导致在陆谦手上走过一遭的人，很少有能死咬牙不松口的，哪怕是这心如磐石的戏水园之人，也是一样的，陆谦虽是费了些功夫，但到底还是借由那几个管事敲开了他的嘴…

　　在陆谦第二轮攻心计开始之时，已经遭受了近一个时辰的无人问津，却又能清楚的听见隔壁牢狱传来的那一阵不绝于耳的鞭打声，还伴随着凄惨、绝望的喊叫声，哪怕是连连求饶也没有换来片刻的停手，这般境地下，那戏水园之人早就受不住了！

　　这就是陆谦对待此人的高明之处…

　　陆谦他一早便看出来此人的身上有那种不惧生死且愚忠情义二字的江湖气息，这类人最怕的不是刑罚加身带来的伤害和疼痛，而是那种如慢刀子割肉一般的搓磨才更适合此人。

　　若是一上来便大刑伺候反而会助长他的嚣张气焰，会让他以为大理寺是拿他没有办法，是没有得到其他的查证才会选择最蠢笨的逼供…

　　反而是所有人都以一副不管他，不在意他，让他变的可有可无起来…这样会让他下意识的胡思乱想，想着是不是大理寺已经查出来什么了，是不是自己主子已经出事了…等等诸如此类的念头。

　　这样，他心中坚持的那口气才能掉下来！

　　再加之与他同一阵营的那些管事们…时刻在向他传递一种他们已经坚持不下了，即将要妥协的预示。

　　这么一来，他即便是在心如磐石的坚定，也是会有一定松动的。

　　更何况那几个拖家带口的管事本也不是如他一般的无家无户的亡命之徒，对那戏水园的主子也不是多忠心耿耿，大多数是惧怕大于忠诚的。

　　在陆谦一顿棍棒加身，再加上以他们妻儿子女为由的恐吓游说下，不到半个时辰，这几个管事便将自己知晓的那些事情一五一十的吐露了出来…

　　虽说这几个管事不如他知晓的那么多，也不如他对那位“神秘”的园主了解，可到底这几个管事是常年在戏水园中度日的，对园中是个什么底细他们自然是一清二楚的，与女妓相关的那些境况，他们全都是知晓的。

　　所以…

　　当陆谦将这几个管事各自口中所说的那些事组合在一起，稍加整理出来之后，关于这戏水园背后的那层“神秘”面纱也开始逐渐的清晰起来了。

　　距离揭开真相…

　　只剩下最后的那个“园主”了！

　　…

　　而那个时候，就在陆谦计划着如何用这些管事所交代的真相去敲开那张嘴的时候，他并没有发现，一旁的周知府，整个人变的有些不一样了。

　　周知府浑身上下…止不住的冰冷、发颤，还有一股发自内心的愤恨。

　　他虽早已心中有数此事定是极为腌臜和可怖的，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些人的行径，简直就是如畜生一般毫无人性，可恶至极！

　　这五、六年间，竟有不下二十名刚刚及笄的年轻女子是被他们以不同的一些手段，譬如买卖、拐带、诱骗、甚至是强抢等恶劣行径带至戏水园中的。

　　这几个管事口中的那些女子，有一个算一个，几乎全是家世清白且无权无势的普通老百姓，有些是迫于家中生计自愿入园，有些是家中长辈行典卖女子之恶行，有些则是如那李姓姐妹一般的孤女…是被戏水园强行绑带至园中。

　　可不论一开始的缘由是什么，进入戏水园之后，这些女子均是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和痛苦，她们身心俱疲，只求一死！

　　甚至有些明明是签的为奴为婢的卖身契，最后却是被戏水园以囚禁殴打等手段逼迫成了敛财的女妓。

　　而那些自愿入娼门的女子…

　　更是过的连无居无所的乞丐都不如，她们平日里所受到的皆是非打即骂，饱受摧残，无论是谁…都可以在她们的身上加以侮辱和伤害。

　　就如同昨夜和章尚书在一处的那个女子一样，她们无法反抗，更无法为自己争取一丝的尊严…

　　只能日夜忍受，提心吊胆的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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