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群侠传之紫衣手记

　　此时冷热相交，东方未明好似听见空气里绽有哧哧之声，可不夸张！座下玄武巨龟扭过头来，它颠簸抖动着龟甲、扯长脖子把东方未明手里卷轴咬了过去，又把擒住抓翻了肚子的金鱼都拨到东方未明身边，想得十分周到。
　　卷轴且让它去，而胸下一鼓一胀可使东方未明浑然没有了胃口，大大小小的死鱼在白茫茫的蒸汽里沉浮，使人分外茫然。当不知如何是好时候，何妨先把手头事情完成？东方未明这次情绪倒是恢复得快，两手扳过双腿，即刻守元结印自疗心伤。
　　且看东方未明轻闭口眼，中正头身，默运脑中先天性光就要像平时一般万念俱寂、一灵独觉。只觉有一个红色太阳，金乌潜现，纵横千古；又觉是一朵金黄莲花，阴结其实，阳发其花。莫不是之前的幻觉还未退散？打坐中的东方未明不知自己深深拧眉，原本想收拾精神归并一路……但有这想法也是动了意念，久久行之，呼吸还哪能自如？
　　纵东方未明有一万个心思想调息凝神守丹田，但脑海中轮转明灭、尽是他出谷之后与人交手的恶战，夜叉那美丽而狰狞的面孔，商家兄弟猖狂而扭曲的五官，还有许多别的人物情景：任剑南倒在血泊中，小蓝婷月夜下的笑容，古实破庙里的慌张无措，一道灵光击晕那臃肿蛮横的草包官爷，未明甚至隐约看到是徐子易出的手，如何吐力、如何振腕……
　　水中倒影，东方未明本是脸色发青碧油油的甚是怕人，到后来却越来越红便如要滴出血来！过旺阳气与大盛阴气在五脏六腑奇经八脉中较量，上冲虚火占了一城，内塞风寒取了一寨，如此诡异多怪，活了上百岁的玄武巨龟也拿不定东方未明接下来会是如何。
　　如潜龙腾渊，鳞爪飞扬！如白虎啸谷，百兽震惶！如鹰隼试翼，狂舞黄沙！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各式武学在东方未明脑海里翻来覆去峥嵘千里，鼓琴的香神、舞云的夜叉、驾龙的帝释、执刀的修罗，千万张脸孔在脑海里忽明忽灭，揪得东方未明头皮发痛青筋暴涨，此时阳火阴符升降，坎水离火□□，身体仿佛成了一座炼丹炉，脾肺肝心肾兼阴阳二气是原料，会炼出个什么？！
　　“嗡”有一声，巨龟往下一沉，差点倒翻裁进水里：它着了未明的道儿，哪里料到座上人会突然来一拳！
　　七孔形同虚设，脑袋如混沌的赤团鼓胀欲裂，东方未明连连疯嚎、又是出招落在龟甲之上，气血运猿桩，劲自生熊桩，气血发似车轮，使出的不知是哪一门哪一派的武功，或许是从种种幻觉中汲取而来，只是这一拳真打得座下玄武巨龟龇牙咧嘴！而出拳的，是东方未明那受伤的左手。
　　刚才的嚎叫嘶吼撞在环壁之上去了还来，声声如初，撕心裂肺，仿佛野兽被逼上绝路、回头来视死如归。
　　若东方未明再胡乱踢蹬，一定把他丢到汤里……玄武巨龟心想咧着碧绿的眼珠，光泽里东方未明俯首扳住自己龟甲边缘，他五脏扭曲抽搐着，透过手心连巨龟也感受到了；浑身肌肉没有哪一寸安静，颤抖着颤栗着像害了羊癫疯；尤其是小腹上“梁门”“太乙”二穴，简直受着锥子的折磨，要把他剖心挖腹！此时只有咬紧牙关强忍，但这牙关却也咬它不紧，上下牙齿得得相撞，实属狼狈。
　　又一声，振耳发聋，那是生命受到威胁的怒吼，水面晃了几晃。空气里东方未明白发乱扬，他想吐尽腹内浊气，但那螭虫堵着喉咙哪里愿意出来？一甩尾巴又钻到身体更深处去。
　　玄武觉得头皮发凉，天啊，还真来第三拳！倏的一声幸亏当了缩头乌龟，否则脑袋上还不挨了一拳？这一招打在水面上，有气荡开涟漪直灌入龟壳之内，火辣辣地要把它煮熟里头，原来是出手缓慢而力藏千斤！以己极柔软之处去迎这极内蕴之拳、被打中那是不敢想象。停有一阵，玄武巨龟冒出头来看得、底下金鱼四处作散，无不被震得晕头转向。这一拳真不可小觑，难道真是生命力最后的力量？
　　三拳之后再无力气，不，纵有力气也是自己不能把握，痛楚使东方未明切肤地感受到：它们聚结在各处腧穴，挤攘推搡，消长起伏，非攻破不快。八脉者先天之根，一气之祖，俱属阴神闭而不开，惟神仙以阳气冲开、故能得道，哪能说开便开？纵有凡人，也是凤毛麟角，这会儿可把东方未明折磨得死去活来！
　　真心想自断经脉，这些才是烦恼丝啊，周游全身，其中好像有许多虫子啃噬关节，颚齿开合狰狞，舞得唧唧喳喳，不蛀透不停休。东方未明睁大着眼睛，瞳孔纳进多少光都显浑浊、浑浊得要滴答出脏水，他抓着抓着，右手搭在左边胳膊上猛地用力——血淋淋扒开一片皮肤，又一片，这两片便让周圈臂膀干净了，直溅得龟甲一片血污！！不及炮制右手，东方未明又是裁倒揪着头上白发，直叩得龟甲“蓬蓬”作响，他两端太阳穴就、就像由里至外有锥子打钻似的，眼角白茫茫发亮！若两端一起发痛，那还身心平衡，偏偏是此起彼伏，只觉天倾地陷，真真恨不得五指插入自己头颅，一切看得惊心……
　　噗通一声，浑身血腥的巨龟兀地下沈，不知阴阳炭，何独燃此中，它尚觉沸热难耐，何况寻人？只是为让东方未明清醒，难不成还有别的法子？！
　　水面一片绯红，噼里啪啦鼓着盆口大的气泡，往下渐小，碗口，杯口，终于如鱼目。往下多深、东方未明才着在骨头堆上，枕着的骷髅头发出轻吟。骨肉都融，他心渐渐宁静。赤焰烧虏云，炎氛蒸塞空，体外极地绝热，体内无名烈焰，外内呼应，相辅相承，竟觉没有什么不适。迷离间有金鱼成群聚在胸前手处，一点一点啃噬自己糜烂发白的皮肤，还有一些在发间穿梭。银白的头发似被焰火点着，在汤里诡异的闪耀，与他左手流逝的鲜血共舞。
　　水里光影摇曳，仿佛这渊底也有一个太阳，东方未明躺着如睡热炕，浑身毛孔渐次打开，紧绷的神经为之一畅，才知道活着还可以有另外一种心情。换气时候呼出的千百泡泡急蹿而上，仿佛是赶着给玄武巨龟报信去。东方未明眼光朦胧，他往上瞧、再往上瞧，尽头是一片厚如城桥的云彩，恍恍惚惚，似有飞龙盘亘。
　　“青天游龙，乾坤八卦。万部有托，余情千载……”东方未明水里沉睡，梦里把那九十六字念了一遍又一遍，看到的种种幻想也不自觉重温一遍、默拳一遍，连那莫名心法也三呼三吸、再行了一次。咳，又是吐出一大串泡泡，其中尽是腥秽之气、阴霾之气、险杀之气，阴地所注，必无旺气。
　　待东方未明再睁开眼睛，他已经躺在玄武巨龟之上，是它沈下去救起自己，还是自己当时气沉丹田、涌泉接地，借大地的力量在水里就浮起来了？梦中最后一句“生我之门死我户，几个醒来几个悟”，门户何处？醒悟何时？
　　天地寂然不动而气机无息稍停，日月昼夜奔驰而贞明万古不易，虚实、迷悟、昏智、污洁种种，不过一线之间。在世出世，循欲是苦，绝欲也是苦；真空不空，执相非真，破相亦非真。金自矿出，玉从石生，非幻无以致真，会得个中意，破得眼前机，五湖之烟月尽入寸里。便是：
　　大道无门，八方开放。假真相生，实虚相从。
　　东方未明欲细细回想，他缩回脚撑起身体时候，两手连着胸膛，一寸肤一寸血肉，红里间杂丝丝白花花的脂膘。一呼一吸，搏动的左胸血肉模糊，可是这副烂皮囊底下，他竟觉得此刻浑身舒畅无比，脉内气息连绵流转，平日许多不易达到、冲开的穴位也有微微渗透之势！这般感受，忽的让东方未明想到“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诗句，到底是那奇特心法之造，抑或这深潭沸波之功？
　　座下水热，东方未明伸手去捞一把，那犹不是身体所能适应，如此说来，真是梦中老者所授心法的功效？如能把后头的二呼二吸也换过一遍，不知如何！这会儿体内那股劲头还未退去，呼呼牵动着全身经脉，而东方未明并不需要什么兴奋情绪，他只求那百虫缠身的恶心感受不再有第二次、便是谢天谢地了！
　　吃过巨龟先前抓翻的几条金鱼，东方未明赶紧含胸沉腹，凝注丹田虚空境地。东方未明先于心窝凝了一团热气，便在呼气时延伸下沉的功夫，意息相随、慢慢地向小腹推进。生死之门户，先前行功，丹田已有滞气，这会儿再来一股，顿时觉得曲肠蠕动，矢气增多，小腹是汩汩作响，环脉之下，身子是愈加冰冷，只如那时跪倒在行辇之旁的感受。
　　阳维维于阳，阴维维于阴，阴阳不能自相维，则怅然失志，溶溶不能自收持。这般道理，无瑕子在东方未明初习心法时候便授予他，后者这时候才有所感悟。这时便该，东方未明记着师父所教，当下丹田有明显气胀之时，这时便该把呼吸有意无意地止于丹田：不要再过分注意呼气往下送，以免发热太过，耗伤阴液，犯“壮火食气”之弊，呼吸自然，只将意念守在丹田部位，用文火温养，即“少火生气”。
　　不知多少时，不知多少天，东方未明这一坐可成了永恒？冰与火的交战使得小腹生成气丘，他正难受于会阴作痒，便是腰身失守、底气直蹿胸口！只觉一柱子冰笋节节突进、冰棱马上就要刺穿喉咙让东方未明命毙当场！！泄气乱窜，爆破脏腑是轻而易举之事，未明这时哪还敢多做想象，双脚一蹬翻身裁进汤水之中，原是困他拦他之境，这会儿倒是就他一命！！故是柳暗花明，谁说得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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