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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宴扬真言·何生
霍姥太君一向深居简出。她扬州第一巨富的重重豪宅,欢迎各路、各色人士做客拜访;她妙手救回的孩子们,长大成一位位贵公子后,亦登门称谢。
霍姥太君,是诸多浪子游侠梦里心间,秘密埋藏着的“阿母”。
他们口头讥笑霍远光为“江湖第一乖孙儿”,心底更是轻蔑。此乖孙儿武功三流、头脑天真、胸无大志、骄奢淫逸,若他们生在霍家豪宅,他们会比他做得好太多,他们必会是更好、更争气的儿子。
楼上最高层的贵客,多也是冥音湖贵客,他们早已探明、或者猜出,那诡秘莫测的冥音湖湖主、豢养着十笼人头彩雀与红眼蜻蜓对阵、敢争手与夏皇帝一同搅弄云梦泽的幕后高人,即为霍姥太君。
能收到来自冥音湖的夜宴请帖、成为十大楼船的座上客,丝毫不输于跻身名山论剑场的殊荣。
区区小儿二十寿辰,何以惊动霍姥太君?
其中必有大事发生。
黄鹤楼上,成百上千双眼睛,齐齐望向对岸。
霍姥太君满头银丝雪亮,好似一枚闪闪发光的鱼钩,吸引着各类大鱼小虾;那一点闪烁银光,循着层层上旋的阶梯,时而消失,时而显露在窗框中。
霍姥太君每现身在一层楼上,无论武林大侠、江湖新秀,不论各般人物,皆停筷起身,行礼高呼:
“霍姥太君!”
“霍姥太君!”
“霍姥太君!”
在一声声的众呼群唤中,霍姥太君缓步登上了囚月楼的最高一层。
夏时与梅傲天,今夜如常现身于此。夏时举杯同楼下众人共饮了一盏酒,接着,他二人便离去了。
此时端坐在此无上尊位的,正是大寿星双生子。
双生子其一招呼道:“霍姥太君———”
另一双生子同样不起身道:“有失远迎。”
小辈无礼。
霍姥太君和蔼如常,优雅落座,淡然回击道:
“长夏姑娘,长大了……。”
十九年前,立夏,江夏墨荷坞落成,大宴四方。
霍姥太君一如既往地送上阔绰大礼,人却不来。但来过她扬州霍宅做客的老江湖们,皆清楚记得,彼时夏时明明称他怀中抱着的婴孩为“长夏姑娘”。
夏时确然爱死了他的“独生女”,于是将她混入数量不明的“双生子”之中,如此,既能护她生命安全,还能帮她一个女子,牢牢稳住她继任坞主的身份。
人头彩雀们亦探查出了尊贵独生女的隐秘出生:
二十年前,秋末,一个“逃难的女人”,狼狈奔逃至江夏。此女似与夏时有故,径直叩门墨荷派,果然被夏时收留。冬末,此女诞下了一个婴孩。
翌年初春,墨荷坞便不见了女人身影……
在女人消失的同一年,彼时仍是粗陋雏形的梅林,天神降世般地,降临了一位神秘的“第五夫人”。
她不仅贤惠能干,还带来了用不完的财资。
她亲笔描绘出梅林的幢幢楼阁,受她雇佣的工匠们惊疑地发现,她实乃技承大师、心有真章,他们无法糊弄她,尽管她武功不高,却足以震慑他们。
毕竟,在她身后,立着一尊梅大剑神……
在第五夫人的主持下,崭新梅林,就此建成。
霍姥太君并不想知道,这一位与夏时、梅傲天皆有故交的第五夫人,是何美人;她很容易猜出,第五夫人的丈夫、长夏姑娘的生父,究竟是谁:
正是她的小儿子,也即是那个“秋风恶”。
早在二十八年前的扬州论剑大会上,霍姥太君便一眼认出了她离家出走的小儿子:
他满头满脸缠裹着药布,果不其然遭了大创伤。
霍姥太君本以为小儿子会知错能改,乖乖回家,却不成想,那个籍籍无名的天保,居然凭一柄价值不过五百文的素剑,轻轻削秃了慧觉大师的长眉。
五少年当即跟在掌门天保身后,直奔终南。
霍姥太君一如既往地不为所动,看着众人急急追去的背影。她当然希望遍照剑输。她不惜万金,在扬州水岸办成这一场前所未有的论剑大会,为的便是亲手替她的故交,打造天下第一华美的棺材!
霍姥太君看着小儿子紧紧追在天保身后、决然离去的背影,突然,她不想看到天保赢了。
偏偏那个不可一世的祸水夫人,她居然败给了一个粗鄙寒碜的无名少年!她居然,真的死了?
———当霍不凡携了美得像一柄血刃的新夫人回霍山时,当华夫人自封新霍山掌门将她母女接上霍山大宅时,当华天向她求教琴技、并展现出惊人天赋时,霍姥太君常恨不得华天去死。
华天衬得她像个笑话,衬得她前半生如此可悲……
下一届益州论剑大会,霍姥太君一如既往地不去凑热闹。但,继“扬州一剑论,盖世万华名”后:
“人间四季,春夏秋冬;
“武林群雄,万华独秀!”
崭新响亮的张扬口号,再一次传遍了长江首尾。
彼时在四季堂主中,秋风恶的风头名声,远远盖过了傲天寒剑与金色双刀,他比“梨花千树映锦江,红妆十里迎潇湘”的黄花夫人,更要风华绝代———
比他使出的致命毒药更惊动人心的,是他本身。
他明明生得如此美丽,神情却又如此哀伤。
诚如他姓名那样,他如木叶落时令人望之神伤、如秋风起时令人闻之心伤、如秋声来时令人思之销魂,他恰似秋意寂寞,在心梦间,阴魂不散……
秋风恶一战成名,却不似霍姥太君在霍山血夜后,将霍氏遗存迁至扬州、且特意选址在她生母对门。
她的小儿子不曾回来。
他决然遁入青菊秘谷,他在无人的深谷挥霍着他那一张惊世容貌,他创造出令孩子们微笑着死去的千古第一奇毒,只为了让夏时在他的欢乐乡安眠……
霍姥太君猩红指甲,勾拨起无形的琴弦,她端详着双生子,那孪生的眉眼间,皆颇似她年轻模样。
秋风恶和霍远星,生得都不像她。他们更像她美貌、天才、又恶毒的生母;霍天眉则最像她自己。
霍姥太君真心夸赞道:“长夏姑娘,长大了,长成大美人了。”
黄鹤楼上、及囚月楼下的人,凝神关注着楼上任何一丝响动。狡黠如双生子、老练如霍姥太君,必不会让他们辨出真实唇语、或是听清正勾结着的阴谋,但他们不约而同、情不自禁地要去看、去听:
因为他们确信,此时此刻,楼上正有大事发生。
而他们一如既往地,被排除在预谋大事之外。
霍姥太君送上的贺礼很诚恳、很受江湖人喜欢:
她的冥音湖。
“他们统统背叛了我。”霍姥太君昔日如狐魅般上扬的眼,因衰老而垂皱为半弯残月,纵使她不笑,看起来,也是一副菩萨似的和蔼可亲的慈悲模样。
霍姥太君坚称,此次毒袭墨荷坞,乃冥音笼主们与那个天下第一疯子的合谋,或许,其中还有墨荷坞的人。
双生子其一道:“只要你霍姥太君想,那冥音湖当然可以自此淹没在云梦泽之中———”
另一双生子接着道:“它也可以换名、重生、现形于长江尽头,或是任意某夜。”
“我老了。”霍姥太君翘起猩红指尖,比她满头银发更显沧桑的,是她枯如朽木的皱缩双手。
双生子其一笑道:“祸水夫人凭借《华女功法》,先是血洗霍山,再又斩落一代剑圣;”
另一双生子接着道:“堂堂霍家,人才济济,竟无一人参透《华女功法》、替姥姥分忧么?”
霍姥太君坦然道:“祸水死后,我便将她与我交易的《华女功法》,付之一炬。
“一是它比不上贵派《万华神功》。二是我乃一介女医,何必怀璧其罪、徒受无妄之灾。”
“当然,我后来也渐渐想明白了,华天她大约,还活着。”霍姥太君放下精心涂红的长指甲,再次勾拨起那无形琴弦,“可我不敢想明白的是,贵派掌门当年与她合谋这一出欺世大戏,究竟达成了何种旷世大计?”
霍姥太君明知故问的挑衅,双生子自不理会。他们相信霍姥太君做得出亲手焚毁那一本《华女功法》的疯狂举动,却不信霍姥太君嘴里的说辞。
双生子其一挑明道:“霍姥太君好魄力,你练不成《华女功法》,便叫你的亲生女儿、”
“或是天才如霍远嵋和霍远星,也拿不到、学不成、逃不了。”另一双生子补充完整。
理所应当地,他们一个个,皆不曾令霍姥太君如愿。
霍姥太君如何听不懂双生子的冷嘲热讽,但她一双岁月柔和的慈眉善目,依旧宛若菩萨垂目,俯视世人,似笑非笑。
她无法从双生子中辨别出长夏姑娘,但在眼中,与她流淌着一样的古邛巫血的长夏姑娘,必然是江湖第一大美人、是她的乖孙女。
不错,冥音湖是败了;
但她,还远远未败!
她乃祸水夫人的琴技师父,她是傲天之笛的唯一知音,她同剑神一样不可言败,她怎么可能、输给华天?
“我好想把她眼睛挖出来,她以为她看透了什么?”双生子其一,以内力传音向另一双生子道。
长夏同意,却只能无奈扯扯嘴角。
这是连南宫荷风都明白的一个道理:
霍姥太君该死,却不是最该死的那一个;
在她之前,还有更多作恶多端的名字……
“诸君———”在黄鹤楼最高一层的贵宾席,在灯烛最明耀的盛宴中央,梅冷峰正举杯伫立于此,四周宾客亦纷纷斟满酒盏,静候三端君子的祝酒辞。
一颗遥远的星,冷冷地闪动在窗棂外。
梅冷峰黯然转目,仰头一口饮尽杯中苦酒:
“……”
众宾客未能领会到三端君子绚烂斐然的辩者之舌端,他们只听梅大师兄冷淡道:
“诸君,且请自便。”
顺着在场众人不时暗中投向对岸囚月楼的关切视线,梅冷峰纵身跃下黄鹤楼,足尖轻点、横渡江水,径自飞上了那至高无上的囚月楼最高一层:
“自今夕起,梅林终止与霍家的冰元虫交易。”
霍姥太君听得很明白,眼前年轻的梅林掌门人,不是在与她商讨还价,而是向她发出了最终通牒。
“原来你便是梅冷峰,原来你便是我远星孙儿的秘密情人。”
至此失去了冰元虫这一秘密武器,霍姥太君仍是不慌张。她实是感觉有些失望,所谓三端吉士,真实样貌,也不过如此。
那个传说中的梅初雪,江湖中更是泛滥着各种剪影画像,一个说的比一个说的奇、一副画得比一副美,甚至美得不像同一张脸。
霍姥太君从来不信江湖传言,他们那些粗人,只认刀剑快利,哪里辩得出美丑,哪里生得出真爱?
“秋鸢,走了。”
一直默默候在霍姥太君身后的青衣小僮,一见主人起身,便招呼一上楼便扒住窗框,往下、往外望个不停的另一个小僮。
名作霍秋映与霍秋鸢的二小僮,一人扶了霍姥太君一只手,循着层层下旋的阶梯,缓步下楼去。
“欻!”
一划飞影,迅捷闪过楼间窗洞。
在霍秋鸢扭头去看时,霍秋映已然认出那身背竹竿的飞影,姓谁名谁:
正乃花海医师,宝夕篱。
他和青菊谷了了药师,皆是霍秋映心中目标。
她将继承姥姥的医术,她将和新伙伴们携手并剑,她们会比他们更努力、更果决、更能治好人世间的百般苦痛症候,毋论生死……
“映儿、鸢儿,我们扬州的擎心楼,将会比他们江夏的囚月楼、成都的散花楼,更高、更好。”
“当然!”
霍秋映与霍秋鸢异口同声、略不怀疑道。
霍姥太君缓步享受着楼里楼外向她投来的注视目光,她无比自信,她亲手规划起建的擎心楼、她天下第一富阜的扬州城,怎么会比不过墨荷坞的江夏城,比不过血梅崖下那小小的临邛镇,比不过祸水夫人生抢硬夺来各方财物宝剑、以此建立起的秘密花海!
她的孩子们,绝不会输给那些姓宝的!
她秋柔儿,绝无可能败给那个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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