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

作者:清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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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二十 明天


      天衍四年腊月初六,夤夜,大雪。

      一个蓄着灰白短须的大儒披着斗篷,跟在提灯的年轻书生后面。书生走得慢,他等不及,往前加了速。书生只好忙不迭地跟上来,手里的灯没拿稳,晃了两晃。

      书生指着前面亮灯的府邸对大儒说:“先生,就是那里。”

      大儒一把从他手里夺过灯笼:“我认识路。你走太慢了,跟着。”

      书生闭上嘴,乖乖地跟在他后边。

      大儒没好气地快步走到府邸门前,提起灯笼仔细照了照头顶的牌匾:

      “太、师、府……早说了不要用这样点眼的名字,招祸端。”

      书生请示了他,才上前敲开了门。

      “天色已晚,太师大人今日不见客了,阁下请回吧。”打开门的仆役这样说。

      书生递上一枚点金腰牌,仆役接过,打量一番:“两位请。小的去禀报太师大人。”

      大儒迈进院落,先前匆忙的步伐现下变得闲适从容,像是在打量着院中布置。仆役在最前方引着路,让人烧好了炭火,堆到厅中去。

      毛依檐正最后一次清点着行囊。算算时辰,再过一两刻,颜阆必定要过来一趟。

      于是他听人来报是宫里的腰牌,即刻便开了门出去。

      谁想在院落里看见一个不曾料到的身影。

      “老师?!”

      齐思斋正对着他院里种的一株寒梅来回扒拉,他这么一喊,倒把齐思斋吓了一跳,梅花枝“蹭”地弹了回去,差点在他脸上划道口子。

      “毛毛躁躁地跑出来,大冬天连件厚衣服也不穿。”齐思斋一开口,却是关心毛依檐的衣着,“快回去加衣服,不然我走了。”

      毛依檐笑起来,赶忙上前拉住了他:“老师一道进屋来吧,屋里暖和。”

      这还是这些年来毛依檐第一次和齐思斋说上话。他出师以来,满打满算,十年总有了。

      “老师今夜过来,是……”

      “你啊,唉!”

      齐思斋话没说完,毛依檐已经明白不必再问。齐思斋平日素爱游山玩水看风景,不知这个月游历到哪儿,忽然听说了毛依檐被群起攻讦的消息,尽管是个十年八年都不曾关心过的“逆徒”,还是要来见见的。

      毕竟都这个岁数了,毛依檐这一走,就算回来,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上了。

      毛依檐着人上了茶,待人都下去,便郑重跪好,对着齐思斋叩首行礼:

      “老师教诲,学生不敢忘;只可惜还是让老师失望了。”

      齐思斋耐心地等他拜完,才轻点了一下他的手臂,示意他可以起身了:“没有。”

      “老师说什么?”

      “你没有让为师失望。”

      齐思斋虽然在外行为随性、不拘一格,对待他这个唯一的学生倒是分外严厉,轻易不说几句好话。这般外显的认同,也是头一回。

      “那……老师……为何从前都不愿见学生?”毛依檐忍不住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答案的疑惑,“学生曾与老师寄去许多信件,老师从未答复;老师进京时,学生也想上门拜望,可老师总是回绝。”

      “我记得你执意要去当太子少傅的时候,我就和你说过,今后不必再叫我为‘老师’。”齐思斋想起旧事,脸上还有几分愠色,“是你厚着脸皮非要倚在我门下,怎么还来问我?”

      毛依檐并没有被他唬住,反而笑着回问:“那老师今夜又何必千里迢迢地赶回殷城来看我?”

      齐思斋瞪起了眼睛:“谁说是特意来看你的?小兔崽子自作多情。”

      “学生可没说‘特意’二字,”毛依檐轻笑道,“是老师自己加的。”

      齐思斋愣了片刻,大笑地翻过了这个话题:“行,就是来看你的,看看我这‘逆徒’,怎么好好的就从一人之下的位置,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

      毛依檐嘴角笑意微敛,沉默下去。

      “孩子,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我都不肯见你么?”

      齐思斋收起玩世不恭的表情,拢一拢袖子。

      “为何?”毛依檐抬眼。

      “从前你要跟着太子,我就说过,那人心性外露,必不长久。”齐思斋正色道,“我教了你许多东西,却从未不准你翻越世俗伦理纲常,所以你后来选择了当今陛下、选择和他一起开创新的天地,在我眼里,都没有什么不对。”

      这是毛依檐此生听到第一个人对他说他做的事“没有什么不对”。

      “只是我不明白,有这样好的条件,你为何还要处处束手束脚,将自己禁锢在由君臣规则圈定起来的范围里,不敢面对自己最真实的欲望。”齐思斋叹一口气,“孩子啊,你明白你最想要的是什么吗?”

      毛依檐怔住了。从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他自然也没有认真考虑过。

      “你是个有野心的孩子,不然当初我也不会收你为徒。你的野心,不在于一个人,甚至也不在一个皇位、一座城池。你想逃离这些欲望、回避达成这些目标所要冒的风险,其实路走窄了啊,孩子。”

      “远走倒也未必是件坏事;暂离这些风声,好好思考一下,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等你哪天回来了,再看到这熟悉的一草一木——”

      齐思斋停顿一下,灰白混沌的双瞳上下翻涌,“你会反思为何今日是这样的局面——但这绝不是后悔,你要记得。”

      屋外远远地传来踩雪的声音。案上烛泪晶莹,毛依檐盯着跃动的火焰,揣摩着齐思斋话里的深意。

      “你那天地至主来了,”齐思斋笑道,“你们聊吧,老朽就不掺和了。”

      “老师何不多留一会儿?”毛依檐站起身来留他,“他……他也很期望能和老师说上几句话。”

      “什么话?”齐思斋故意问道,“他要问的话,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颜阆恰好拉开木门,见到屋内二人,十分恭敬地向齐思斋推手行礼。肩头上落了成片的雪花,被屋里热气熏得化了水,顺着衣料滴到地上。

      “不知先生今日远道而来,有失远迎。”颜阆说。

      “陛下不必同老朽客气。”齐思斋回了一礼,“都是还没长大的孩子,这些年怪不容易的吧。”

      颜阆没同他计较用词。他相信毛依檐的老师,必不是什么信口开河之辈。

      “我这学生,得遇陛下,是他的造化;今后,就看他自己的了。”

      齐思斋落下这一句,就再辞一礼,不等二人说些什么,像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推门出去了。

      毛依檐还沉浸在方才老师的话中禅机。颜阆将暖手炉搁在案上,顺手拽了个竹墩子过来垫着坐。

      “外头那么大的雪,怎么不知道打伞?”

      毛依檐这才注意到颜阆从头到脚都湿透了。融化的雪水顺着未拢整齐的发丝向下滴,皮护腕也浸到了水,“俞勤呢?”

      “送到院外,我让他回去了。”颜阆道,“没事,这都是你院子里落的雪。一点点。”

      “快脱了吧,我叫人打热水来。”毛依檐帮他解开最靠近领口的一颗扣子,“多大了还想着踩雪玩,明日若病了,就别来送我了。”

      “明日我若病了,你会来看我吗?”

      颜阆握住他正动作的手腕。

      “……”毛依檐没回答,“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

      “当然,”颜阆借着他手上的温度取暖,将他拉近一点,顺势在他手背上落下一吻,“怎么会忘。”

      “冬日出兵,无论怎样都不是个好选择。”毛依檐说,“他们催着定下这个日子,就是要我有去无回。陛下怕不怕?”

      “我等着你。”颜阆说得坚定,“你会回来的。”

      “陛下这么肯定?”毛依檐笑了。

      “我看到了,”颜阆一脸煞有介事,“我看到你回来。”

      毛依檐没忍住笑出声来:“陛下未卜先知,好厉害。”

      “我今日已经将这话说出了口,来日你若不践约,就是抗旨不遵。”颜阆认真道,“到时我翻遍四海九州,也要将你找出来、带回来,好让整个大墉都以你为鉴,看看抗旨不遵的人会是个什么下场。”

      “臣怎敢。”毛依檐仍笑着应答。

      “记住你的话。”颜阆不由分说地咬住了他的嘴唇,在他唇瓣上烙下一个锋利的牙印,往外渗着血珠,“抗旨不遵,到时株连九族,中原失鹿,你记挂的这些江山社稷,可就要拱手让人了。”

      毛依檐冷不防被他狠狠咬了一下,觉得今夜的颜阆似乎格外不讲道理:“记得了,不会忘。”

      颜阆撒够野了,才将他放开,用指腹轻轻抚过方才被他咬破的地方:“刚刚齐老先生过来,都说了些什么?”

      毛依檐任他的指尖在唇上来回游移:“说了什么,你没听着么?”

      “没有,”颜阆抹去他唇上殷色,飞快地舔过自己指尖,“本想问问他,同不同意将你许配给我的;谁知道他走得那么着急。”

      “他同意了。”毛依檐罕见地搭上了他的撩拨,“我问他了,他同意了。”

      “当真?”颜阆流露出十二分喜色。

      毛依檐挑一挑眉,冲他点头。

      “那你明天就嫁给我吧。”

      颜阆将湿衣服丢在地上,穿着一身里衣,把毛依檐扑倒在身下衬着的软垫上。屋子里熏着火,软垫上也暖乎乎的。

      “这位小公子不下聘,拿什么娶我?”毛依檐往他鼻尖轻点了一下。

      “是啊,一穷二白,”颜阆顺着他的话说,“生怕齐老先生嫌弃,哪日突然后悔了,想退婚。”

      “那就娶我过门吧。”毛依檐挑起他的下颌。

      “现在?”颜阆轻笑。

      “现在。”毛依檐说,“你听啊,外面打更了。”

      “几更?”

      “三更。已是腊月初七了。”

      “那好,就现在。”

      颜阆觉得自己在燃烧。像案上不断燃烧的蜡烛一样,他是这间屋子里,比烛火还要耀眼的存在。

      “我的……欲望吗?”

      毛依檐喃喃念叨着方才齐思斋对他说的话,似乎快要触及到答案的边陲。

      “什么?”颜阆没听清。

      “我说,”毛依檐道,“往后年年腊月初七,你都要想起我。因为今日不仅是我的生辰,也是你,大墉的皇帝陛下颜阆,与我成亲的日子。”

      “所以呢?”

      “所以,我的陛下,你要记着我啊——

      “我的天地至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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