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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泰(十一)
江夏苦夏长,秋来十月才转凉。
白马飒沓,马蹄是扬不起江夏潮湿的泥土的。
玄服掠马埒,连矢入悬鹄。
她喜欢胯下马儿迅疾如风时的感受,风会呼啸过她的耳,天地之间只能听得见它的声音,马儿汗蒸,人亦颠倒。
似乎能带她去苍穹之下的任何一个地方。
“陆小郎君来了。”
白马勒辔头,蹄铁在深青色的泥里搓出一道极深的痕迹。
射出去的箭失了准,而在校场外,拄着拐的陆纮在难得的阳光下抱着几块柿饼,见邓烛朝这边望来,绽出笑,温和地扬了扬手中还带着牙印的柿饼。
“你的心散了。”颇为严厉的语调将邓烛拉回了思绪,骇得她打了个颤,僵劲地转过身,庚梅敛眉,似是不满:“战场上,这一箭射偏了,可是会要人命的!”
邓烛慌张地想要开口解释,一丸石子‘欻’地自庚梅手上飞出,毫不留情地打在邓烛的指骨节上!
柘弓落在泥里。
“连弓都拿不稳……”庚梅冷冷地扯过马缰,策马朝外走,只丢下句,“射中悬鹄一百箭,何时射满,何时归府。”
“……诺。”
邓烛遭了罚,心里头堵,倒也不会反驳,毕竟庚梅说的并不错,她的心在见到陆纮的那一刻,就散了。
这不该的。
默默拾起地上的弓,邓烛独自入了射堂,弯弓搭箭。
这校场内常有高门子弟前来习射骑马,她在一群男人当中,显得孤寂而异类。
他们不消有什么动作,只消站在一旁,看着她,就能轻而易举地以目光构筑起一道长墙,横亘在他们之间。
无声地排斥她,在缄默中宣告,她来错地方了。
她不属于这儿。
这种不自在在庚梅在身旁时会得到缓解,然而今天庚梅已经离开,胸中暗鬼、世间魍魉,有如江夏带着水腥子味的风,直往人皮骨上贴。
羽箭扣弦,柘弓斯张。
“好──”
一旁的贵胄少年忽得叫起好来,邓烛侧眼,是同她年岁差不了多少的少年,射中了悬鹄。
气息霎时间乱了。
箭矢飞了出去,扎偏了位置。
那帮围在一团的少年听到了这边的动静,零星投来几道目光,但很快又收回去了。
这其实不过是极为寻常的举动,邓烛却愈发觉得堵得慌。
弓弦张扬出愤懑的声响。
“小娘子?”
熟悉的声儿在身后乍起,羽箭再度扎偏。
抱着柿饼的人姗姗来迟,温柔的笑容扎得人鼻酸,又刺眼。
邓烛咬紧下唇,不说话,怕自己一开口,就哒下泪。
眼前人恍似没心没肺,“时候不早了,阿娘让我顺道来问问,小娘子何时归家?不嫌弃的话,同我一道好么?”
她没吱声。
“哦,对了,我看有个老翁卖柿饼,可甜,你要尝尝么?”
“我没心思吃。”
邓烛罕见地没有同陆纮说话用敬称,还带着冷然,复又抬起弓箭,朝悬鹄处射去。
这一次较上次近了些许。
“你……可是心里有事?”陆纮这才发现她情绪不大对,“怎么了?是山人罚你了?”
钉──
箭矢深深没入稻草后的木桩子,箭尾剧烈地颤动,同射出它的主人一般,迟迟难静。
陆纮噤声。
她看见邓烛眼尾洇红,睫羽有珠。
一箭接着一箭,极为富有节律,打在悬鹄上。
许是愤懑过后陷入专注,邓烛打得越发好了,秋冬的天暗得颇快,当最后一箭扎入悬鹄上时,射堂里竟点上了灯。
周围不知何时没人了。
凉风透衫,吹在她的脊背上,激得她打了个颤。
冷。
“冷了罢?”邓烛还未反应过来,厚重暖和的毛氅盖在了她的身上,整个人霎时间暖在了栀子香中。
陆纮竟没离开?
她方才还‘凶’了她。
“阿娘说,女儿家的泪轻易流不得,会越流越命苦。”
陆纮递上帕子,歪头,“小娘子今日哭过了,便将烦心事散了吧,不然这泪,可就白流了。”
讷讷接过她的帕子,邓烛忽而想起,这似乎是自己第二次,收了她帕子。
“方才……吓着郎君了,我向郎君赔礼……”
陆纮摆摆手,笑容洒然,“之前我也冲你发过火,一人一次,权当平了。”
她不急着离开,随意坐在射堂前垒起来的石头上。
黄昏鸦叫,拂她发梢。
邓烛没来由的,规规矩矩地在陆纮身侧不远处坐下。
“……吃柿饼么?”
陆纮捧出怀中柿饼,笑着献到她面前。
邓烛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饿了。
畏缩着拿起一块柿饼,上头的糖霜和沙子雪似的,抿入口中,柿肉清甜软糯,直沁到人心坎子里去。
“邓娘子好奇么?”
陆纮觉着好笑,分明箭能将那实心铁木都给豁出口子来的人,吃起东西来,极为斯文。
邓烛抬头,浑不知自己咀嚼着柿饼的模样竟显得分外憨态可掬。
“什么?”
“我也是听我阿娘说的,她怀我之时,极嗜柿饼。建康城外郭有一户人家,做柿饼的手艺最好,我阿耶每日下了衙署,都要亲自去郭外买柿饼给她。”
“所以……你小字柿奴?”
陆纮笑着点了点头,昏暗的天光照她脸上,竟真有几分像是小柿子:
“后来我生下来后,阿娘忽得就不爱吃柿饼了,待我大后,他们发现原是我爱吃柿饼,连带着在娘胎里,阿娘也爱吃柿饼,就给我起了这么个小字。”
平心而论,陆纮是个很清雅的人,但却从不会叫人觉着清冷。
自小被疼爱呵护的孩儿,总带着暖阳的气息,能助她驱散开江南湿冷。
她……很羡慕。
“我阿耶,是个不苟言笑的人。”邓烛咬了一小口柿饼,被带着回想起从前家中故事,“他是个很端方正派的人……连在家中,也总是板着脸。”
“他从不会说,为何会给我选这个小字,对待阿娘、阿姊、还有我的兄弟们,都如出一辙的严厉。”
“在他眼中,一切都该井井有条,各司其职便好。”
这其实是行军打仗带出来的毛病,千万之众,哪里出了差错,都有可能致使太多人丧命。
有时候必须将规矩定死,一刀横切,胆敢越雷池一步者都该遭罚。
但这规矩到了家中,就显得死气沉沉。
女儿唯有柔顺,男儿定须刚强。
否则便会招来他这一家之主的不满。
邓烛记得自己有个弟弟,温和缄默,是个爱哭的性子,在一个清晨,投井而死。
阿耶的形象在邓烛眼中自此变得复杂。
他是益州刺史,是百姓口中治军严明,屡战屡胜的国之柱石,他的严厉铸就了蜀郡铁军。
他亦是一位谋害了亲子的父亲,甚至意识不到自己的罪孽。
“柿奴,你说,他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娘子是问邓刺史治家如治军,还是问,”陆纮咂摸着她方才沉郁含戾的模样,“男子与女子间,就该如这天地,相对而望,泾渭分明?”
邓烛心头一凛,“都……有吧。”
“邓刺史是长辈,我亦未曾见过,骤然在其爱女面前臧否,总觉着无礼。”
“柿奴且说便是。”她想听。
“我只觉着,可悯。”
远处晚鸦叫,邓烛一时间竟疑心自己听错了。
她并未以国事大于家事为邓祁开脱,也并未一开始就指责邓祁视子如物,强硬地逼着他们长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而是‘可悯’。
“竹林连根,尚且有差,何况人乎?”
什么女子必定柔顺,男子必定刚强,这世间魂魄万千,哪里是凭借着□□二两肉就可割裂明晰的?
“他并非不懂这个道理,”陆纮一针见血,“倘若他真迂腐顽固,又怎会让山人做了他的幕僚门客?”
“天下英才,浩浩如烟海,他非得用庚梅山人么?你看那北面的崔浩,三朝老臣,博通经史,位极人臣,还不是说杀,便杀了。”
“再说小娘子,你幼时不也曾出入他的书房么?”
“所以私以为,邓刺史,并不迂腐。”
“他只是被他刺史的位置,被他益州一柱的名号,吞吃了。”
他分不清何处是军何处是家,他没办法扮演两个人,只能任由那个更为弱势的自己消亡。
“故而我觉着邓刺史,可悯。”
“所以,”陆纮忽而提高了声,撑起了竹杖,瘦风萦她身上,夕阳已经落了,天地之间只有她的眼眸最亮。
“邓刺史若是在天有灵,他会希望自己的女儿比他幸运,不必消亡。”
陆纮竟是一眼就看穿了她内心症结。
夕阳西下,少年温暖的笑容粲在心头。
恍惚间,邓烛得闻琉璃脆碎。
─
二人擦着宵禁的尾巴归府,牛车刚停稳,角门处的门子就着急忙慌地过来扶陆纮下车,“小郎君,喜事。”
邓烛瞧见门子在陆纮身边耳语几句,眉飞色舞,陆纮听闻后,也带起几分笑意。
“小娘子自回院中,柿奴自行一步。”
邓烛颔首,望着她远去的身形,蓦然涌起一阵失落。
同居一檐下,她却不是真情郎。
“小娘子?小娘子?”
蟾儿在她耳畔唤了许多回,才将人唤回了神,递上一封书信,“这是何家的小娘子今日差人送到府上的,说是给娘子的。”
何止忧给她的信?
邓烛心念一动,径直拆开,对着灯笼看字。
‘冬月十三,令慈将至江夏,滞留两日,往南海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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