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时光里的我们

　　食堂里林薇淬毒的言语和周围探究的目光，像冰冷的污水，泼在江媃身上，留下了难以洗刷的粘腻感和刺骨的寒意。谢宸的维护像一道坚固的屏障，暂时替她抵挡了外界的恶意，却无法驱散心底深处翻涌的屈辱和冰冷的绝望。“特殊关系”、“盘算”、“什么出身”、“家里那点破事”……林薇的话如同恶毒的诅咒，一遍遍在她脑海里回响，精准地刺向她最隐秘、最不堪的软肋。

　　她抱着那本被汤汁弄脏一角的书本，跟在谢宸身后，脚步虚浮地走出食堂。晚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在脸上，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谢宸走在她身侧，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沉默得像一座山。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此刻也无法让她感到丝毫安宁，反而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两人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送你回去。” 走到教学楼岔路口，谢宸停下脚步，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他侧头看向她，目光沉沉，里面没有了食堂里的冰冷锋芒，只剩下一种深沉的、难以解读的复杂情绪。

　　江媃猛地摇头，动作有些急促：“不用！我自己回去！”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神躲闪。她无法再承受更多目光，无论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此刻，她只想一个人，躲进那间狭小的、唯一的堡垒里，舔舐伤口。

　　谢宸看着她苍白的脸和倔强躲闪的眼神，眉头微蹙。他沉默了几秒，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嗯。” 他没有坚持，只是补充了一句，“有事打电话。”

　　江媃胡乱地点点头，抱着书本，几乎是逃离般地转身，快步走向校门的方向。她不敢回头，能感觉到那道深沉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汇入放学的人流，消失不见。

　　回家的路，从未如此漫长。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刀尖上。林薇刻薄的话语和同学们复杂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紧紧束缚。而“家里那点破事”几个字，更是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推开那扇熟悉的、带着沉滞气息的家门，一股比深秋更冷的寒意扑面而来。预想中的争吵并未立刻爆发，但空气中弥漫的低气压，却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窒息。

　　母亲周岚坐在狭小客厅的旧沙发上，背对着门，肩膀微微耸动着，压抑的啜泣声低低传来。父亲江卫国则阴沉着脸，在不足五平米的小客厅里烦躁地踱步，脚下的拖鞋发出沉闷的拖沓声。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刺鼻的烟味混合着饭菜冷却后的油腻气息，充斥在狭窄的空间里。

　　江媃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她放轻脚步，想悄无声息地溜回自己的房间。

　　“站住！” 江卫国猛地停下脚步，声音沙哑而暴躁，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江媃，那目光里的怨气和怒火让她不寒而栗。

　　周岚也停止了啜泣，转过身，脸上泪痕未干，看着江媃，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

　　“媃媃……” 周岚的声音带着哭腔的沙哑，“你爸他……他想动你那笔钱……”

　　那笔钱？江媃脑子嗡的一声。是上次数学建模竞赛校内选拔后，学校发的一小笔奖金。虽然不多，但对她来说意义重大，是她凭自己努力挣来的，是她想偷偷攒下来，为那个遥不可及的艺术梦想买一本新画册、或者……存起来的一点希望。她一直小心翼翼地藏着。

　　“什么钱？” 江媃的声音干涩，抱着书本的手指收紧。

　　“还装什么傻！” 江卫国猛地提高了音量，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江媃脸上，“你比赛得的奖金！拿出来！老李那边催债催得跟索命一样！电话都打到我厂里去了！我这脸都丢尽了！现在厂里发不出工资，周转不开，你那点钱先拿来应急！”

　　“不行！” 周岚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那是媃媃自己挣的！是给她以后上大学备用的！不能动！江卫国！那是孩子的希望！你还要不要脸了？！”

　　“希望？脸？” 江卫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扭曲，“现在连饭都要吃不上了！还谈什么希望？要什么脸？！周岚！你看看这个家！看看我们！都他妈快被债主逼到跳楼了！你还守着那点破钱有什么用？！”

　　他猛地抄起茶几上一个空碗，狠狠掼在地上！
　　“哐啷——！”
　　刺耳的碎裂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瓷片四溅！

　　江媃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浑身一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撞在冰冷的门板上。怀里的书本“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溅上了几滴汤汁的污渍，此刻显得更加狼狈不堪。

　　“我窝囊！我废物！我江卫国对不起你们娘俩！” 江卫国指着周岚和江媃，双眼赤红，声音嘶哑绝望，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疯狂，“但今天这钱，必须拿出来！不然……不然这日子都别过了！” 他颓然地蹲下身，双手痛苦地插进花白的头发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周岚看着满地狼藉的碎瓷片，又看看蹲在地上、仿佛瞬间老了十岁的丈夫，最后目光落在脸色惨白如纸、僵立在门边的女儿身上。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捂着嘴，压抑的哭声终于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

　　“呜……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老天爷啊……”

　　江媃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看着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炼狱景象：父亲痛苦蜷缩的身影，母亲崩溃的哭嚎，地上刺目的碎瓷片，还有那本静静躺在地上、沾着双重污渍的书本……

　　食堂里林薇的讥讽犹在耳边：“家里那点破事……”
　　是啊，破事。
　　这就是她的家。充斥着债务、争吵、绝望和互相伤害。这就是她拼命想要逃离、却又被死死拖住的泥沼。是她所有疏离、所有自卑、所有拼命想要隐藏的“不堪”的根源。

　　一股冰冷的麻木感，从脚底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刚才在食堂被羞辱时的愤怒和委屈，此刻被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绝望所取代。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紧紧攥住，闷得她喘不过气，连眼眶的酸涩都凝滞了。

　　她慢慢地蹲下身，没有去捡那本书，只是伸出冰冷僵硬的手指，一片一片，默默地捡拾着地上的碎瓷片。尖锐的边缘割破了她的指尖，沁出细小的血珠，她也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捡拾的动作，仿佛要将这破碎的、不堪的一切，都一点点捡拾干净。

　　就在她指尖的血珠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点暗红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嗡嗡……嗡嗡……

　　在母亲绝望的哭嚎和父亲压抑的喘息声中，这震动显得格外突兀。

　　江媃动作僵了一下，指尖捏着那片染血的碎瓷。她木然地掏出手机。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赫然是——
　　谢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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