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糖霜与潮声
叶生辰那句“放点冰糖”的提议,让苏映清微微一怔,随即,眼底的笑意如同被阳光穿透的浅溪,清澈而明亮地流淌开来。
“篡改我的‘改良版’专利?”苏映清偏过头看他,唇边噙着一抹狡黠,“叶同学,野心不小嘛。”她变戏法似的从随身的帆布挎包里摸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玻璃糖罐,通体透明,里面盛满了晶莹剔透的冰糖方块。
她轻轻晃了晃,冰糖碰撞着玻璃壁,发出清脆悦耳的泠泠声,像是某种愉悦的私语。“不过,”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眼底闪着光,“看在你这么有品位的份上,特许你改良一次。”
叶生辰看着那罐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小彩虹的冰糖,再看看她带着点小得意的生动表情,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戳了一下。他伸出手,掌心向上:“荣幸之至。”
苏映清小心地旋开糖罐盖子,用自带的小夹子夹起两粒方糖,轻轻放入叶生辰手中那个还残留着温热茶汤的杯盖里。冰糖遇热,发出细微的滋滋声,缓缓沉入浅金色的液体中,洁白的茉莉花苞随着糖块的沉降轻轻浮动。她又给自己杯盖里也加了一粒。
“尝尝看,”她捧着自己的杯盖,小口啜饮,满足地眯起眼睛,像只慵懒晒着太阳的猫,“看是不是你想象中的秦淮河味道。”
叶生辰学着她的样子,低头,吹散氤氲的热气,小心地啜了一口。温润的、带着明显甜度的花茶滑过舌尖,茉莉的芬芳被冰糖的清甜烘托得更加馥郁鲜明,一路熨帖地暖到胃里。那股清甜似乎暂时压下了喉间一丝难以言喻的、极其轻微的滞涩感。
“嗯,”他抬眼,目光落在她被阳光晒得微微泛红的脸颊上,声音里带着由衷的暖意,“很甜,像……”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像你画里捕捉到的光。” 他巧妙地避开了直接的“家乡”或“记忆”的词汇,却将这份甜与她最珍视的艺术感知联系在了一起。
苏映清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着冰糖在茶水中慢慢消融的轨迹,糖粒的边缘变得圆润透明,像一颗颗微缩的冰晶。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而略显刺耳的手机铃声,骤然划破了两人之间宁静温暖的氛围。那铃声是系统默认的、毫无个性可言的单调旋律,带着一种冰冷的、事务性的气息。
苏映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她放下杯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的名字——“爸”。那两个字在秋日暖阳下,显得格外生硬。
“抱歉,我接个电话。”
她深吸了一口气,指尖划过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声音下意识地放轻、放平:“喂,爸。”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透过听筒隐约可闻,并非咆哮或质问,而是一种近乎公式化的、缺乏温度的平稳腔调,像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备忘录。
“映清,下周六是你弟弟的生日。他想要那个最新款的游戏机,型号我发你微信了。你记得买了寄回来。包装好一点,小孩子喜欢仪式感,这也是你做姐姐的该干的事。”
没有任何问候,没有任何关于她近况的询问,甚至没有一句“最近怎么样”。仿佛她只是一个需要被通知、被指派任务的远程客服。
苏映清握着手机的指节微微泛白。她看着长椅旁草地上,一片被风吹落的、边缘已经开始卷曲枯黄的梧桐叶,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嗯,知道了。我会买的。”
“嗯。” 电话那头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但也仅此而已。短暂的沉默后,又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无波:“他最近在学钢琴,老师说有点天赋。就这样。” 然后,不等苏映清有任何回应,听筒里传来了忙音。
“嘟…嘟…嘟…”
冰冷的忙音在耳边持续了几秒。苏映清缓缓放下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映出她此刻有些失神的脸庞。
方才被冰糖茉莉茶和阳光烘托出的暖意,仿佛被这通短暂而冰冷的电话瞬间抽离,留下一种空洞的凉。她甚至忘了告诉父亲,自己刚刚在公园里,和一个让她心动的男孩分享了一杯带着家乡甜味的茶。
叶生辰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没有错过她接电话时瞬间挺直的脊背,没有错过她指节用力的苍白,更没有错过电话挂断后,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被强行压下的黯淡。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疲惫,一种被血缘至亲彻底忽视和工具化后的荒凉感。他几乎能想象电话那头是怎样一种冰冷的氛围。
他没有问“怎么了”,也没有试图用言语安慰。他知道此刻任何刻意的询问都可能是另一种负担。
他沉默着,修长的手指伸向那个装着冰糖的玻璃罐。盖子再次被旋开,他夹起一粒最大的、晶莹剔透的方糖,没有放入自己的杯盖,而是轻轻放进了苏映清那只被她搁在长椅上、微凉的手心里。
冰凉的糖块接触到温热的掌心,带来一丝奇异的触感。
苏映清低头,看着掌心那颗纯净得像冰晶一样的糖,有些茫然地抬眼看他。
叶生辰的目光温和而沉静,像秋日午后无风的湖面。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她:握紧它。
那是一种无声的理解和支撑。不需要言语解释,他已洞悉那通电话带来的寒意。而他递过来的这颗糖,像一个小小的、沉默的锚,试图将她从那股冰冷的潮水里拉回此刻阳光下的现实。
苏映清的手指慢慢蜷起,将那颗冰糖紧紧攥在掌心。坚硬的棱角硌着皮肤,带来一种真实的、略带痛感的触觉,却奇异地驱散了心口那片空洞的凉。甜味似乎还未尝到,但那紧握的力道本身,就传递了一种力量。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阳光和落叶味道的空气,再缓缓吐出,试图将胸口的滞闷也一并吐掉。她转头看向叶生辰,努力弯起一个笑容,虽然那笑容的弧度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勉强:“谢谢你的糖……还有,刚才的提议,很棒。” 她指的是冰糖。
叶生辰回以一个安抚的微笑,自然地转移了话题,指向不远处湖面上正优雅游弋的一对白天鹅。
苏映清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碧波荡漾的湖面上,几只白天鹅正优雅地巡游。其中一只格外引人注目——它比其他天鹅更壮硕些,漆黑的喙尖上,一块不规则的深褐色斑痕如同泼溅的咖啡渍,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此刻它正伸着长长的脖颈,以近乎蛮横的姿态挤开同伴,抢夺漂浮在水面的面包碎块,一副唯我独尊的霸道模样。
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好嚣张的贪吃鬼!” 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
“走吧,”叶生辰站起身,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带着邀请的暖意,“去会会这位贪吃鬼?我这儿还有刚才没撒完的面包屑。”他晃了晃手里的小纸袋。
苏映清看着他伸出的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紧握着的、那颗快被掌心温度融化的冰糖。她将糖小心地放回玻璃罐里,然后,把自己的手放进了他的掌心。他的手指温暖而有力,稳稳地将她拉了起来。
两人并肩朝着天鹅栖息的湖畔走去。脚下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脆响,阳光穿过稀疏的树冠,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叶生辰边走边从纸袋里捻出面包屑,随意地抛洒在靠近水边的草地上。几只天鹅很快被吸引,划开碧波,优雅地游近。那只“强盗”天鹅果然一鹅当先。
苏映清看着天鹅们优雅啄食的样子,心情渐渐平复。她学着叶生辰的样子,也撒了些面包屑。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脸上,身边是让她感到安心的人。她甚至开始饶有兴致地观察起天鹅羽毛在阳光下折射出的不同光泽。
“叶生辰,”她忽然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亮,“你说,如果用面料去表现天鹅羽毛的这种光泽渐变……” 她伸出手指,虚虚地描摹着天鹅颈部羽毛从纯白到柔和灰调的过渡,“从肩线这里开始,用不同捻度和光泽度的白色丝线混织,营造出这种微妙的层次感……”
叶生辰停下撒面包屑的动作,侧头认真地看着她手指划过的轨迹,又仔细看了看天鹅的羽毛。他的眼神变得专注,那是属于他专业领域的、分析性的目光。
“技术上可行,”他沉吟道,“关键在于纱线排列的密度梯度算法和光线反射率的模拟。纱线本身的捻度、反光度,加上织法形成的微凸起结构,共同影响最终的光感。如果能建立一个模拟不同角度光源下反射效果的模型……” 他越说越投入,指尖无意识地在空气中虚点,仿佛在勾勒一个无形的程序框架。
苏映清的眼睛亮了起来,像落入了星辰:“对!就是这种‘活’的光感!静态的羽毛图案太死板了,我要的是随着人走动、光线变化而流动的光泽!你能模拟吗?” 她兴奋地抓住他的手臂,全然忘了之前的低落。
“挑战不小,”叶生辰被她眼中闪耀的创作火花感染,唇角勾起,“但值得一试。给我点时间,我尝试写个程序,模拟不同参数组合下的视觉效果。”
“太好了!”苏映清几乎要跳起来,艺术灵感被点亮的喜悦完全冲刷了之前的阴霾。她沉浸在面料与光影的构想中,拉着叶生辰的手臂,指向天鹅翅膀扇动时带起的水珠,“你看那水珠折射的光,像不像……”
她的话音未落,身边的叶生辰脚步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非常短暂,短暂到几乎无法察觉,就像是不小心踩到了一块略松动的鹅卵石。他脸上专注的神情没有变化,甚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继续看着水珠。
但苏映清却在这一瞬间,感到一股突如其来的、毫无缘由的寒意,像冰冷的针尖,倏地刺穿了温暖的阳光,扎在她的脊椎上。这寒意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她几乎是本能地侧头看向叶生辰。
他依旧望着湖面,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清晰而平静。只是,他那双原本自然垂落在身侧的手,此刻有一只,正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随意地插进了深灰色外套的口袋里。动作流畅,没有任何异样。
然而,苏映清的目光极其敏锐地捕捉到——在他插进口袋的前一瞬,那只手的指关节似乎极其短暂地、用力地蜷缩了一下,指尖深深抵进了掌心。那是一个极其克制、瞬间完成又瞬间松开的动作,快得像幻觉。若非她一直拉着他的手臂,若非那阵突如其来的寒意让她心神紧绷,她根本不可能注意到。
她的心,毫无征兆地往下一沉。
就在这时,叶生辰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注视,转过头来。他的眼神温和依旧,带着询问:“怎么了?”
“没什么,”苏映清立刻摇头,压下心头瞬间涌上的不安,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自然,“就是觉得……有点冷了。” 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自己的暖杏色短大衣。
叶生辰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秒,那眼神深邃,仿佛能洞悉她瞬间的慌乱。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极其自然地反手握住了她刚才拉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他的掌心温暖依旧,稳稳地包裹住她微凉的手指。
“嗯,起风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远处的云层似乎比刚才厚了一些,“回长椅那边坐会儿?或者,该回去了?”
苏映清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暖意,点点头:“再坐一会儿吧。”
两人回到之前那张沐浴在夕阳余晖中的长椅坐下。湖面被染成了金红色,天鹅们的身影成了优雅的剪影。
叶生辰拿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了几下,然后递到苏映清面前:“刚才说的那个初步想法,我简单搭了个框架,参数很粗糙,但大概能看出一点意思。”
屏幕上,是一个简洁的程序界面。背景是深邃的墨蓝,如同夜空。
中央,一朵由无数细小光点组成的、半透明的茉莉花苞正在缓缓旋转、绽放。随着绽放,最外层的“花瓣”光点开始脱离、飘落。
奇妙的是,这些飘落的光点并非无序散落,而是遵循着某种优美的轨迹,如同被无形的风轻柔托举着,在坠落的过程中,光点的亮度会随着“飘落”距离的增加而呈现出极其细腻的衰减——从明亮的核心白光,逐渐过渡到柔和的暖黄,最后化为点点微弱的橙红,如同即将熄灭却依旧温暖的余烬,最终消散在墨蓝的背景里。
整个动态过程流畅、哀伤却又带着一种惊人的诗意之美,完美地模拟了“凋零”这一过程的光影变化。
“天哪……”苏映清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朵在手机屏幕上不断经历着诞生、盛放与温柔逝去的数字茉莉,“这……这就是我刚才想表达的流动感!这光线的衰减……太美了,也太……”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心中那份震撼与悸动。
“像一场温柔的雪?”叶生辰轻声问。
苏映清用力点头,眼睛亮得惊人:“对!一场带着温度的、金色的雪……‘茉莉雨’!就叫它‘茉莉雨’好不好?” 她脱口而出,想起了他曾为她弹奏的那首歌。
“好。”叶生辰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纯粹为艺术而闪耀的光芒,眼底的笑意温柔得不可思议,“你的‘茉莉雨’。”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依偎在长椅上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融进波光粼粼的湖水里。
苏映清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目光依然流连在手机屏幕上那循环飘零的、永不疲倦的光之花雨上。那动态的画面是如此美丽,却又如此脆弱,如同一个易碎的梦。
叶生辰微微侧头,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屏幕的光映在他深邃的眼底,明明灭灭。
他凝视着那些不断生成又不断消逝的光点,喉间那丝被冰糖暂时压下的、极其微弱的滞涩感,伴随着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再次无声无息地漫涌上来,带着淡淡的、如同铁锈般的腥气。
他不动声色地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然后,揽在她肩上的手臂,无声地收紧了一些,再收紧一些。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驱散那从身体内部悄然渗透出来的、冰凉的潮气,也想将她更紧地拥入这片短暂而温暖的夕照里,抵挡那屏幕光影之外,命运无声投下的、越来越浓重的阴影。
湖风拂过,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动了苏映清颊边的碎发。她靠在他坚实的肩头,看着那场永不停歇的“茉莉雨”,心头那阵寒意带来的不安,与此刻被温暖包裹的安宁感交织缠绕。她下意识地,也向他更贴近了一些,汲取着那份令人眷恋的暖意。
夕阳沉得更低了,将天边染成一片壮丽的橙红。长椅上的影子,被拉得越来越长,渐渐融入了公园傍晚的暮色之中。唯有手机屏幕上,那朵数字茉莉,依旧在墨蓝的虚空里,无声地盛放,又无声地凋零,循环往复,不知疲倦。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