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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正如他在大战前的承诺,胜利之后众部族依然享有最大限度的自治权力,他不会成为下一个专横的君王。
就连这第一座城邦的位置都并未处于核心腹地,反而像是飘摇在海上的一座孤城,少数仍然愿意在战后追随他的人便也定居在了这里。
然而和这座偌大的龙族遗迹城邦比起来,留下来的人尚不能撑起它的辉煌。只是在刚刚获得一场史无前例的胜利之后,在每一个心中似乎都燃烧着一团炽烈的火,他们对未来充满着希望,并为此而无比振奋。
希巴拉克刻意避开了奥奇坎,对方似乎也是这么想的,那日他匆匆赶回又留下几句嘱托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对方。他从风中的传言里听闻了奥奇坎已经将小绿送回了花羽会,虽然他依然止步在远处,剩下的路由莉安歌亲自接送,能容忍一只已经失去智慧的幼龙,并不代表他也会对那些放逐之龙由此改观。除此之外,谋主似乎一如既往,在外人眼中,他一如既往的不苟言笑。
他有些后悔没有将那朵试做圣火留下,也就不得而知奥奇坎这几日的情况,他会和自己一样整夜无眠吗?会像那天一样在夜里默默流泪吗?还是已经猜透他的想法,心生厌恶了呢?
依然是布满繁星的夜里,希巴拉克轻轻拂过圣座之上的铭刻,尽管他的选择未曾动摇,也难免在夜里觉得恍惚。
浓重的夜色之中,无言的祭司迈步从中脱出,这并非是约定的会面,因此神明对他的到来只有惊诧。
马古汉难得说了几句正常语调和修辞的话:“不用太着急,夜神告诉我事态还没有那么紧急,不至于连告别的时间都没有。”
以往祭司带来的只有不好的消息,而这次他特意来到这里,却是告诉自己,不用着急,事情还没有那么严重,对比之下是个好消息。
很奇怪。希巴拉克朝他点点头,却是看向夜色的另一边。
乌努库很自觉地主动走出,他双眼却不自觉地左右转动,从一开始就将主人出卖,表明他接下里说的全是谎话:“我只是碰巧路过,又恰巧遇见了马古汉,真是太巧了。”
真是拙劣的撒谎技巧,太反常了。希巴拉克转过身正对着他们,有了两位的先例,这下他瞧着四下里的黑暗之中都藏着人了。
第一个沉不住性子的是阿霍布,他甚至还左右各抱了两个腰一样粗的木桶,陈酿的酒水在里面撞得哐啷作响。
他将两个木桶往上一提:“愁什么!不就是又一场注定会胜利的战争吗?害怕的话就喝点酒壮壮胆吧!”
总是雷厉风行的壮士说着,就将木桶往地上一放,还继续咕哝着:“要是有足够多的美酒,我可得让你喝完整整一桶才行。”
无人附和他,他便回过头,朝着黑暗之中嚷道:“喂!尤潘基!你带的水果呢?妹妹,我说的烤肉你有准备吧?”
如此一来,尚且隐匿在黑暗之中的人也不得不主动走出来。
伊葵很是无奈:“这完全是阿霍布的主意,而我居然纵容了他。”
尤潘基却颇为愤慨:“你根本没发现我,要不是阿霍布这个......笨蛋,居然自报家门。”
在没有提前约定的情况下再度聚首,想想也不会是巧合,希巴拉克很自然地就看向了莉安歌。
莉安歌很坦然地迎上了他的目光:“要让花羽会的成员们巡逻注意那些特殊的敌人,很难不和其他部族通讯吧?”
乌努库也叉上腰,有些理直气壮:“上一次你说着要给我办一场送别会,结果只是顺带,还那么敷衍,这次轮到我了,事先说明,这次我连织布都没准备。”
若是在以前,希巴拉克已经巧舌如簧,编出另一种说法了,但是今天,他难得对此默默无言,似乎对于旧友的“指控”和“报复”全盘接受。
但“沉默寡言”和“神色忧伤”本就不该出现在他身上,倘若太阳本身不具有充足的光与热,又要如何去感染照耀身边的人呢。
尤潘基将野果往地上一放,也叉起腰来要好好说一说了:“喂!你那是什么表情啊?出征讨伐火龙王之前都没见你这么失魂落魄,你的那份无与伦比的自信呢?”
乌努库悠悠然开口:“我知道为什么,毕竟现在这里少一个人呢。”
伊葵:“奥奇坎?他最近送了很多破译后的龙族密文过来,这么久了头一次知道他还是个工作狂,我还以为是你和他说了什么呢。”
尤潘基:“啊,我也想起来了,他也不太对劲,你们吵架了?”
在旧友们的七嘴八舌之间,希巴拉克总算是哑然失笑,他有些无奈地摆摆手:“我只是没想到你们会在这里,太出乎意料了。”
莉安歌:“毕竟大半夜不睡觉在这里独自感伤,却不料被朋友们意外撞见,有些尴尬?”
惨遭围攻,局势不利,落于下风啊。希巴拉克长舒了一口气,然后用他以往惯用的轻快语调回道:“我就这点小秘密了,尊重一下我的个人隐私吧,别再问了。阿霍布,这次你又带了什么蜜酿?”
对于用奇怪语调故作高深的朋友们究竟在说些什么,阿霍布其实不是很明白,但希巴拉克这句话他听明白了,于是他颇为兴奋地拍了拍木桶:“我亲自酿的,用了双倍的颗粒果和苹果,味道绝对棒!”
伊葵也走上前来:“我的确准备了些烤肉,但是在夜风里站着等了这么久,恐怕得劳烦咱们的火神大人借个火了。”
“说起来,我一直挺好奇你的火焰需要消耗些什么吗?方便来我的工坊替我节约些柴火吗?”
“对啊,以前怎么没想到,真可惜,错过了这么久,说不定还能在夜里充当一下哨岗的职位。”
“像火山那样吗?那果干应该也能很快制成了。”
“你们都有用处?那我的梅兹特利怎么办?打造一个温泉度假村,顺便开设一个‘和火神大人共浴’的特殊体验活动?费用得收贵一点。”
“停一停,诸位,再这样下去我真的分身乏术了。”
“我还没说呢,我想想,呃......算了想不出来,感觉去伊葵的工坊最管用。”
“也是,我已经有火山了。”
......
如此围坐一团,七嘴八舌,在其实并不算美味的烤肉和蜜酿相伴之下,好像所有未解之题、未完之事都已经无需再担忧,仿若又回到了曾经在征途完成之前一个寻常的夜里。
而这次聚会缺席的那一人此时正站在高处,默默地看着众人欢聚,听着风中隐隐传来的笑声。
奥奇坎并没有特意寻找,只是那圣座之前的火光太过惹眼,他不得不投去注视,窥见这朋友之间欢宴的一角。
原本他也应该坐在中间,如往常一样高举酒杯,与朋友们一同欢呼,可如今站在这黑暗的一角里,他竟然也觉得适应,似乎理应如此,他本就不该身处其中。
是那个人将他从黑暗之中带到了阳光之下,而那个人现在甚至想要邀请他坐上圣座,而这与他原本的想象大相径庭。能端坐在圣座之上的唯有那个人,而他最大的愿景也不过是侍奉在他的左右,隐没在暗处。
为什么会是自己呢?这些天里,奥奇坎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即便是繁杂的事务也没能令这无休止的思考停下。
奥奇坎从不怀疑希巴拉克所做的任何一个决定,他所做出的决定即便并不完美,也一定是当下能做出的最优选择。奥奇坎不认为自己会是一个合格的继任者,希巴拉克会选择自己一定有一个最关键的原因。
是什么呢?奥奇坎注视着远处火光照耀之下的神明,又将目光移向与他围坐一起的朋友们,有什么特质是他们做不到的呢?难道只是因为自己......是唯一一个同时身负人龙血脉的存在?
还是说......奥奇坎扶住额头,强行停止了发散联想,他不愿面对更复杂更负面的想法,便对自己自我暗示着,只是因为希巴拉克认为自己更理解他的理念,这是对他的认可和信任,而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不辜负这份信任。
如此浅显的道理他居然浪费了这么多天才想明白,他如此煎熬,将会承担更严重后果的希巴拉克又怎么可能不觉得煎熬呢?倘若真的如希巴拉克所说,他要将剩余的生命化作不熄的圣火,这段时间对他而言都弥足珍贵,而自己,却将这仅剩的短暂时间白白浪费了。
有那么几个瞬间,奥奇坎都想要冲动地自高处一跃而下,向神明忏悔他的罪过,可看见那其乐融融的样子,他又害怕自己的贸然闯入反倒会打搅到聚会的兴致。
几番纠结之中,他便也只是在高处远远看着。
今日聚会集火攻击的对象变了,从从来不知道自己被针对了的尤潘基理所当然地转向了希巴拉克,纵使火神大人再英明神武、巧舌如簧,也挡不住众人铁了心要灌醉他。
可惜,火神大人海量,放倒了阿霍布之后,他也只是托住下巴,微微合上眼,表示仅仅微醺。
尽管并不是今日的集火对象,但是贪杯的尤潘基还是醉了,他一边含糊不清地嘀咕着“老早就想试试了”,一边摇摇晃晃朝着石刻的圣座走去,最后四仰八叉地睡在了上面,鼾声渐起。
比较明智的是莉安歌、伊葵和马古汉,绝不喝醉是他们的信条,但现在看来这个信条的用处就是,总得有清醒的人留下来收拾残局。
在陆陆续续来来回回将躺倒的醉汉们都抬回暂时的歇息处之后,莉安歌瞧了瞧依然端着酒杯似乎在细细品味的希巴拉克,心中不免觉得好笑,她觉得对方肯定醉了,但是死不承认,不然也不会看着他们收拾残局而他自己还坐在这里小酌怡情。
猜透了神明的小心思,莉安歌回过头,朝着伊葵和马古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地也离开了这里。
奥奇坎看着他们走远了,这才从一边慢慢走出。
希巴拉克依然坐在原地,石阶既不是用来坐的,也不是用来躺的,更不会提供醉汉用来倚靠的背垫,他便只好用手支撑起软绵绵的身体,一会儿拖住下巴抵住膝盖,一会儿又撑在地上,勉强不让自己像鱼一样从阶梯上滑下去。
奥奇坎还没走近,希巴拉克就微微侧过头,精准的辨别了来人:“奥奇坎。”
这让奥奇坎脚步一顿,也不由得肃然起敬,他便站在了原地,等待神谕的下一步指示。
“仅仅微醺”的人立马舒了口气:“来得正好,快扶我一下,我有点......晕。”
得到了指示,奥奇坎连忙上前,将已经没法保持平衡自己行走的希巴拉克搀扶了起来,果香混杂着酒气扑面而来。阿霍布所说的用了双倍果肉看来是真的,也大概是浓郁的果香迷惑了领袖,不知不觉让他喝下了超过承受能力范围的蜜酿。
“呼——好久没有体验过这种天旋地转的感觉了,让我想想,你觉得这是谁的主意?要不是阿霍布已经彻底昏睡过去了,他大概又会吹嘘好一阵,他一直想和我比拼酒力,可惜每次都会先一步趴下,于是我说,不管你怎么样,能让我喝醉我都算你胜出。好险啊,还好我演技精湛!”
虽然已经没法独自行走,但那蜜酿并未使希巴拉克昏昏欲睡,他颇有兴致,说到最后还自己给自己竖起了大拇指。
对于随时可能面临突发战争的战士而言,保持清醒是最基本的理智,哪怕是在讨伐火龙王胜利之后,他都不曾放任自己大醉一场,而现在,在一次并未提前约定的聚会之上,他选择了容忍这小小的放纵。
“抱歉。”奥奇坎垂下眼,“我不该这些天都故意躲着你。”
作为聚会唯一缺席的伙伴,正常的反应应该是埋怨而不是道歉。已经被蜜酿阻滞了大脑的希巴拉克沉思了片刻,长叹了一口气:“是啊,要是你也在的话,就不会只针对我一个人。”
他说这话的语气颇有些可怜兮兮的意味,但绝无半点指责之意,那一瞬间让奥奇坎觉得这几日的煎熬都不过是幻觉,他们之间其实从未改变。
终于快要搀扶着一个东倒西歪的人走上台阶,走到休息的地方,希巴拉克却忽然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好喜欢......”
奥奇坎的心蓦地漏了一拍,他忍不住反问道:“什么?”
于是醉了却不承认的人神神秘秘地凑到他耳边:“我好喜欢纳塔。”
奥奇坎:“......”
他扶着人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听着他还是继续说着:“我好爱纳塔,好爱这里的每一片土地,好爱上面的每一个人,真想......真想留下来啊......”
说到最后,希巴拉克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微不可闻,奥奇坎并没有听得太清。
即便是成为了火之神,成为了众部族的领袖,希巴拉克的居所也和他的临时话事处一样简陋,似乎只是属于一个普通的纳塔青年人,除了最基本的床和桌椅,没有其他多余的装饰,只有一个简单拼接的木柜,用于存放大家送给他的礼物。
原本并未因醉意而昏昏欲睡的人,一沾到床,就好像触发了某种机制,一下子就闭上了眼睛,呼吸匀称,似乎已经睡得很深沉了,让奥奇坎不禁开始怀疑他刚才其实是梦游。
已然安睡的人对迟迟没有离去的人一无所知。奥奇坎只是沉默地站着,注视着他。
自从知晓了希巴拉克的计划,知晓他连属于一个凡人应有的时间都没有剩下,与他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便变得弥足珍贵起来。而现在,他居然有些舍不得,舍不得从这里离开,舍不得闭上眼睛,舍不得将目光从他的脸庞上移开。
于是奥奇坎在床边蹲下跪坐,他什么也不做,只是如此沉默地注视着对方,陪伴在他的身旁,希望这一夜,能持续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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