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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海忆
水声很轻。
轻得不像真实存在,像是从骨髓深处传来的耳鸣。
周汐坐起身,迷迷糊糊地望向眼前的一切。地面不是冰冷的石头,也不是腐烂的贝壳床,而是柔软得令人不安的黑沙,海水竟然呈现出带灰绿色的黯淡色泽,像是一块被风暴抽干颜色的画布。
他还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到这里的。
“我带你出来走走。”那时李尉棠的声音温柔得近乎诡异,像是窗帘背后伸出来的手。
“你不是说想看看真正的‘岸’吗?”
周汐没有回答。
可当那双苍白的手伸过来时,他竟然没有退缩。他只是怔怔看着那只手,好像那是某种必须要握住的——唯一剩下的现实。
他记不清自己到底是在顺从、在逃避,还是……某种本能。
他只知道,自己跟着他来了。
“这里就是你口中的‘海岸’?”
周汐望着眼前这片死寂的废墟地带,声音沙哑。
远处的沙丘上,歪歪斜斜地立着一些朽木柱子,像是早已倒塌的港口残骸,柱子上缠绕着早就干枯的藤网,仿佛曾经有人在此捞网、出海、又被忘记。
空气中隐隐有铁锈味。
“是人类定义的海岸。”李尉棠站在他身侧,垂眸看着他,“对你们而言,有船靠岸,是回家;而对我们而言,‘靠岸’只是物资交接前的临时点。”
“就像交易市场。”
周汐沉默了。
他知道自己现在状态不对,他的头脑像被水泡过,很多记忆都开始模糊,有些词语想说却说不出口。
但李尉棠的话,他听懂了。
这里,是人类献祭之地。
是那艘沉没巨轮曾短暂停泊的“真实终点”。
“你曾经从这里被抛弃过。”李尉棠忽然道。
“……什么?”
“很久以前。”
李尉棠转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块布满苔藓的铁板上。那是一块告示牌,上面残留着用人类文字写下的字句,但早已斑驳不清,只能隐约看出“救援、禁止、封锁”几个字符。
“你小时候掉进过这里的潮口。”李尉棠淡淡地说。
“没人记得。”
周汐怔住了,喉咙像被尖锐的鱼骨卡住。
“你在说什么?”
李尉棠没有继续回答,而是微微一笑,伸出手在他胸口轻点一下。
刹那间,周汐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晕眩袭来。
画面翻转。
——潮水灌入口鼻,意识浮沉。
他看见了自己小时候。
五岁。
在海边的小镇,被母亲放在沙滩上玩耍,而她则跑去接电话。突如其来的离岸流卷走了他,而他在翻滚的海水中看到了一只、模糊却温柔的手。
那只手将他从黑暗中拖出。
当他醒来,没人相信他“是被救了”。
只是说他“自己浮上来的”。
“我……我见过你?”
李尉棠垂下眼睫:“你终于快想起来了。”
“你以为这场相遇是意外?”
“我们之间早就有一场,未尽的契约。”
周汐忽然后退一步。
他不知为何,胸腔中那种寒冷的熟悉感正逐渐聚集成不可言说的恐惧。
他记得了。
那只手的温度,和如今李尉棠手的温度——一模一样。
“你以为这场相遇是意外?”
李尉棠的声音,像石头敲击水面,泛起的是冷静到极致的涟漪。他说得那么轻,却让周汐站不稳了,整个人晃了一下。
“我们之间早就有一场,未尽的契约。”
那一瞬,周汐像是踩进了什么——
沙地下方突然塌陷,冰冷的海水如潮汐般灌进他的眼耳鼻口。
——时间被剥离。
——记忆被迫回收。
——梦境开始上溯。
他“看见”了那个傍晚。
自己五岁,被父母带去某个海水浴场旅行。他在沙滩上追逐浮木时,不小心踩滑,被卷入了突如其来的回涌暗流。
溺水的记忆早已模糊,但现在,回忆像是被重新“插入大脑”一般清晰。
他记得——自己挣扎、呛水、沉入海底。
也记得——在窒息即将终结之时,一道庞然、压倒性、不可名状的阴影出现在他身侧。
那不是人类的身形。
它巨大、混乱、扭曲,浑身缠绕着翻卷的黑色雾带与破碎的触须,像是巨兽的尸骸,又像是某种“高维生物”正在低维中挣扎。
那东西从海底裂隙中爬出,气息紊乱,仿佛刚刚遭受了严重的创伤,有一部分身体甚至被“切裂”了,但仍残存着极端的威压。
在它混乱如风暴的躯体中,周汐看见了一只深蓝色的眼睛,嵌在蛇一样扭动的脊背上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那不是“在看人”,而是像在扫描某个异物。
——然后,它动了。
一根附着着金属鳞片的触须伸出,缠住周汐。
——下一瞬,他就被甩上了海面。
而它,重新沉入深渊。
仿佛只是从身边扫过一个“干扰因子”,或许是出于本能,或许是……出于“标记猎物”的需要。
周汐从回忆中惊醒,大口喘息,冷汗湿透背脊。
他几乎是跌坐在沙地上,指尖颤抖地扣住地面,像是怕下一秒又陷回那片死寂水域。
“你……为什么……”
“你为什么那时候救我?”
他终于问出声,声音破碎。
李尉棠却低下头,笑了。
那笑意,不含温度,不达眼底。
“我没‘救’你。”
他冷静道:“我只是……不希望你死在那里。”
“你出现得太巧,落在我刚从裂隙中逃出的路径上,我本打算清理掉你,但你呼吸的频率与我当时的神经冲击波意外同步。”
“于是我就‘暂存’了你。”
“像随手捡回的,实验素材。”
“你没死,是你运气好。”
周汐猛地摇头。
“不,不对……你那时候——你不是救了我吗?我记得你缠住我,把我——”
“投出去。”李尉棠轻轻接话,声音没有半分波动。
“你是我在那个重构点唯一存活下来的人类样本。我对你感兴趣,仅此而已。”
“就像蝴蝶研究者会把一只异色蝴蝶放进展箱,而不是压碎它。”
那瞬间,周汐的世界再次动摇。
他所有关于“救赎”“奇迹”“命中注定”的幻想,在这一刻彻底破碎。
——他不是奇迹中的孩子。
——他只是被一头怪物“放过”的略微不同的标本。
李尉棠弯下腰,在他耳边轻声低语:“你应该感谢我。”
“如果不是那次,我现在就不会对你……如此‘熟悉’。”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周汐的后颈,那是与“契约标记”最容易共鸣的神经节点。
“你在哭?”
“还是你终于明白了,你一直都是我精心‘保管’的收藏。”
周汐整个人颤抖起来。
“疯子……”
他低声咒骂,却带着喑哑的哭腔。
他想要推开李尉棠,但身体却已经不听使唤,像被毒素麻痹的鸟。
“别哭。”李尉棠声音轻柔,“哭会让你消耗水分。”
“那样,我还得喂你第三顿饭。”
他伸出手,像哄小孩一样擦掉周汐脸上的泪。
“你不会想失控吧。”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回响从海岸深处传来,像有几千张嘴在低语:“(乱七八糟听不懂的语言)……”
周汐神色恍惚,低声问:“……刚才那个声音是……什么?”
李尉棠微笑:“别管它。”
“那是你的记忆,在试图对抗我。”
“但它终究会……沉下去。”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周汐的肩膀。
“回去吧,容器不能一直暴露在污染源前。”
周汐被他扶起,踉跄着往回走。
远处,海岸的尽头,有什么正在慢慢张开眼睛——
像是深海本身正在注视着这一场“过期的契约”。
而周汐,正一步步走向梦境真正的裂口。
他们走在返回宫殿的通道中,头顶是沉默的海,黑色的水压仿佛连时间也一起冻结。李尉棠的手没有松开,一直扣着周汐的手腕。
那不是牵引,更像是拘束。
“你刚才说……”周汐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我只是……一个实验素材?”
李尉棠淡淡地应了一声,像是在回应一场毫无价值的提问。
“可你也说——你觉得我熟悉。”周汐抬起头,眼神颤抖,“那种熟悉,不该是……某种感情吗?”
“不是。”他毫不犹豫,“那是变量重复出现时产生的记忆重构残响。你对我而言,只是一次未完成的采样。”
“……你说话能别像机器一样吗?”周汐像是被刺痛,情绪突然失控地叫了出来。
李尉棠脚步未停,只轻描淡写地吐出一句:
“能不能,不是你说了算的。”
这句话像利刃,沿着周汐的脊背冷冷地划过。
他再度沉默。
他们走过一处洞窟,墙壁上爬满了如海葵般的黑色附生物,细小的口器发出咕哝声,一点一点凑近,像是在舔舐周汐身上的气息。
那是记忆的腐殖质,正追逐回忆本体。
而李尉棠,只抬起指尖,空气中像有一道看不见的脉冲扩散出去。那些生物便纷纷蜷缩,倒退,像臣服于某种更高阶的指令。
“你记得太慢了。”他忽然道。
“但也没关系。”
“下一次梦境,我会亲自带你走进去。”
宫殿大门缓缓在身后关闭,周汐低头望向自己的脚踝。
他没注意到,那里正浮现出一枚淡蓝紫色的咒痕,像海水舔舐过岩石后留下的盐晶。那是一种预示:
他已被正式“绑定”。
下一次梦醒时,他将进入一个全然不同的“梦”。
而真正属于他的过去,将会从那片深不见底的水里,重新浮出。
带着神明也无法解读的……预言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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