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阎罗殿

　　归宁之礼，不过薛府门前一番虚应故事。

　　朱门高槛内，薛敬远那声“嘉宁”唤得生涩，宋氏端坐如泥塑观音，眼底的冰锥子却几乎要将沈昭洞穿。薛霁倒是真心实意，目光胶在她身上，带着失而复得的惶然与痛楚。

　　沈昭——薛嘉宁，垂着眼，行了该行的礼，受了该受的训，每一刻都像赤脚踩在烧红的炭上。那枚冰凉的玉扣，此刻正贴着她的心口，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所求的，只是薛家这张虎皮，能救林清一命。

　　终于踏上归程的马车，沈昭紧绷的脊背才稍稍松懈，靠在冰冷的车壁上，闭了闭眼。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单调的声响里，车外护卫铁甲相撞的轻响格外清晰。那是裴珩的人。

　　“停车。”她忽然开口。

　　马车应声而停。车帘被护卫恭敬地撩开一角，露出裴珩那张线条冷硬的脸。他端坐马上，玄色锦袍衬得面色愈发沉肃，眼神扫过来，无声询问。

　　“大人，”沈昭迎上他的目光，指尖下意识蜷缩了一下，那被碾碎过的指骨似又在隐隐作痛，“妾身……想顺路去橘井坊看看。离府多日，不知坊中诸事可安好。”她顿了顿，补充道，“不会耽搁太久。”

　　裴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他沉默了几息，久到沈昭几乎以为他会拒绝。

　　“准。”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只偏头对一旁的侍卫统领吩咐，“带几个人，护好夫人。”目光重新落回沈昭身上，带着一丝无形的压力，“早些回府。”言罢，不再停留，一夹马腹，带着几名亲随径直朝大理寺方向而去，马蹄声很快消失在街角。

　　沈昭看着那远去的玄色背影，心底那点微末的侥幸瞬间熄灭。他让她去，不是体谅，是监视。她放下车帘，指尖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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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橘井坊的院门依旧紧闭，门楣上“橘井济世”的旧匾被雨水洗刷得有些发白。推开门的瞬间，熟悉的草药清苦气息扑面而来，让沈昭心头微微一涩。院子里被打扫得很干净，晒药的竹匾整齐叠放在角落，那棵老橘树依旧枝繁叶茂，细碎的白花落了满地。

　　“昭姐姐！”阿桂第一个看见她，惊喜地叫出声，扔下手中的笤帚就跑了过来，眼圈瞬间红了，“你……你回来了！”

　　药坊里其他几个药童伙计也闻声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候，眼中都带着关切和劫后余生的庆幸。沈昭勉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温声安抚着他们，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院中逡巡。劫后余生的橘井坊，似乎比往日更加安静，也更显萧索。

　　“阿桂，”沈昭拉住少年，声音压得很低，“这几日，坊里可有什么特别的事？或是……有什么人来过？”

　　阿桂愣了一下，随即想起什么，凑近了些，带着点神秘兮兮：“昭姐姐这么一问，倒真有件怪事！前些日子，就是林先生……林先生出事那会儿，坊里揭不开锅的时候，来了位书生模样的郎君！”

　　“书生？”沈昭心头一紧。

　　“嗯！”阿桂用力点头，“穿一身青布长衫，看着斯斯文文的，也不多话。他给了我们一大笔银子，说是……说是仰慕橘井坊济世之心，略尽绵薄之力。”

　　阿桂挠挠头，有些困惑，“他还特意嘱咐，莫要声张，也无需记挂姓名。银子够买好一阵子的米粮药材了，可解了我们燃眉之急！只是……昭姐姐，你说怪不怪？咱们橘井坊名声是有些，可落魄至此，怎会有这样的贵人暗中相助？”

　　沈昭的心沉了下去。一个匿名的“书生”？在橘井坊最危难、林清身陷囹圄、她自身难保的时刻？这绝非巧合。是薛家？不，薛家若施援手，大可光明正大。是林清的故交？还是……另有所图？

　　疑虑如同藤蔓缠绕心头，沈昭强自镇定，又细细询问了坊中琐事，确认再无其他异常，才在阿桂等人依依不舍的目光中辞别。护卫簇拥着她重新走向停在巷口的马车。

　　刚走出橘井坊那扇略显破旧的院门，一个身影如同失了魂的孤雁，猛地从旁边巷口的阴影里冲了出来！

　　“昭姐姐！”

　　那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此刻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惶和破碎的嘶哑。正是太医令幼子，陆明瑜。

　　他显然在这里守候多时，十五岁的少年身量虽已抽条，此刻却显得异常单薄脆弱。原本总带着明朗笑意的脸，此刻苍白憔悴，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嘴唇干裂，往日神采奕奕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沈昭。他身上那件考究的月白云纹锦袍也沾染了尘土，显得有些狼狈。

　　沈昭猝不及防，脚步一顿，心头猛地一沉。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这副模样？

　　不等沈昭开口，陆明瑜已踉跄着冲到近前，完全无视了她身后那些眼神警惕的侍卫，竟失态地一把抓住了沈昭的衣袖！他手指用力之大，隔着衣料都硌痛了她的手臂。

　　“昭姐姐！是你吗？真的是你吗？”陆明瑜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仿佛要穿透她此刻略显疏离的贵妇装扮，确认什么，“大婚那天……大理寺裴少卿娶妻……我、我偷偷去看了一眼……那新嫁娘的身形……分明……分明就是你啊！”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抓着沈昭衣袖的手剧烈地抖着。

　　“陆公子！”沈昭脸色骤变，试图抽回手臂，声音刻意压得冰冷而疏离，“请自重！妾身乃薛氏嘉宁，裴少卿明媒正娶之妻。你认错人了！”
　　“
　　不！我不会认错！”陆明瑜像是被她的否认刺痛，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固执和倔强，“我打听了！薛家前些日子刚认回一个流落在外的女儿，年方十八，以前……以前也是医女！”他死死盯着沈昭的眼睛，仿佛要从中找出她伪装的破绽，“沈昭！橘井坊的沈昭！就是你！对不对？你告诉我！”

　　他眼中翻涌着巨大的痛苦、困惑和被欺骗的愤怒：“这些天我来橘井坊找过你好几次！阿桂他们支支吾吾，只说你有事不在！可你……可你怎么会成了薛家小姐？还嫁给了那个……那个……”

　　他似乎想骂裴珩，却又因畏惧而生生咽了回去，只剩下满眼的难以置信和心碎，“你骗我！你一直都在骗我，是不是？你根本不是什么孤女！你……”

　　沈昭的心如同被一只手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陆明瑜的质问像一把把尖刀，将她竭力想要掩盖的身份撕裂开来，暴露在裴珩那些如鹰隼般警惕的护卫眼前。她能感觉到身后护卫们审视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放肆！”为首的护卫厉声喝道，一步上前就要隔开陆明瑜，“哪里来的狂徒，敢对夫人无礼！”

　　沈昭猛地抬手制止了护卫的动作。她不能让冲突升级，更不能让陆明瑜受到伤害。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用力抽回自己的衣袖，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陆公子，本夫人再说最后一次。”她刻意用了“本夫人”的自称，强调身份的鸿沟，“你认错人了。我乃薛氏嘉宁，自幼体弱，养在别院，略通歧黄不过是闲暇消遣，与你口中那位‘橘井坊沈昭’绝非一人。裴府主母的身份，容不得你这般无端攀扯、污蔑清誉！”

　　她的眼神锐利如刀，带着警告和一丝恳求：“念你年幼无知，又或是思念故人心切以致失仪，今日之事，本夫人不予追究。速速离去，莫要自误！”

　　陆明瑜被她眼中那份陌生的冰冷和威势慑得一怔，抓着衣袖的手颓然松开。他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那刻意梳起的妇人发髻，那身料子名贵却将她衬得如同精美囚笼中雀鸟的衣裳，还有她身后那些虎视眈眈的护卫……巨大的失落和绝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嘴唇翕动，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发不出来。那双曾经明亮如星子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光芒也熄灭了，只剩下死灰般的空洞和茫然。

　　“不是……么？”他喃喃着，随即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啊……怎么会是呢……薛家的小姐……裴少卿的夫人……怎么会是橘井坊的医女……”他失魂落魄地转过身，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单薄的背影在黄昏的巷子里显得无比萧瑟，一步一步，踉跄着消失在拐角的阴影处。

　　沈昭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闷痛得喘不过气。陆明瑜那绝望的眼神，像烙印一样刻在她心上。

　　“夫人？”护卫首领的声音带着询问。

　　沈昭猛地回神，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脸上恢复了一片淡漠的平静：“无事。一个认错人的孩子罢了。回府吧。”她不再看橘井坊那扇紧闭的门，也不再看陆明瑜消失的巷口，挺直了背脊，在护卫的簇拥下，一步一步走向马车。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界的视线。沈昭靠在车壁上，缓缓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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