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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溺水了。
更准确地说,他感觉自己此刻就在水里,带着氧气瓶,不断往深水区下落。
有人捏着他的手在说话,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听音色,是个女人,但不是许寂。声音有点熟悉又很陌生,他一下子没想起来。
“妈妈……”床上的少女突然说了一句话,把站在床边的简纨吓了一跳。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连忙俯下身凑近了听,结果一无所获。
这时距离许寂获救已经过去了四日。少女完全没有要醒的迹象。这位母亲不过几日便白了一半的头发,眼睛哭得红肿不堪。眼下听见孩子有应答,哪怕也许只是幻觉,都显得欣喜若狂。
“静儿,静儿你是不是醒了?你给妈妈说两句话……”
许枷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慢慢浮到水面上来,意识清醒后,听到的就是这些话,什么“静儿”。起初他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还想他们也许来自别人家,哪知道一睁眼,看到的是她的母亲——简纨。
他认识简纨,他曾在许寂家里住过两年,对这位母亲印象深刻。
“……阿姨,您怎么会在这里?”许枷下意识想要甩开简纨的手。她握得太紧了。这显然不合时宜,不合分寸。
简纨怎么能理解他的窘境。她这会儿被滔天的悲伤、喜悦还有惊愕所占领,根本无法从情绪中挣脱出来,一边按下床头的服务铃,一边念念有词地同他说,“什么阿姨,妈妈你都不认识了么?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这件事是妈妈错了,妈妈不该和你吵架,你原谅妈妈吧。”
许枷好像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又好像弄不明白。他不敢相信地低头往下看,看到自己身上某处又多出来的器官,看见那双玲珑小巧的手,经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们怎么又换过来了?
简女士还在殷切地望着自己,那种无比复杂的眼神,他没见过,也看不懂,寥寥几眼,像一座山,沉重地压在了他的心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是别人的母亲。
“……我睡了多久?”他只得把这个身份重启一遍,好伪装成她的样子,“对不起,我脑袋有些昏,一下子想不起来之前都发生了什么。”许枷想蒙混过关,计划着把那些他不知道的事情拖到等她来了再处理。
“四天没吃饭可不昏么,本来就瘦,唉——饿了半个月,现在更瘦了。”简纨话语里有心疼的语气,只在回头去柜子里给他拿吃的时候发出。他正好听懂了,心里莫名其妙地泛起了涟漪。
他还想再问些什么,他一肚子的话,却看见门外突然闯进来许多人。医生、护士、警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五六七八个人,一下子把病房塞得满满当当,理所当然地把简女士推到很远的地方去。
真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从指尖传来……他向上弯了弯手指,以抵抗指节间隙的那种酸楚感。
……倒也不是真的想同简女士待在一起,他很确定。但比起简纨,他更不想见到这些人,至少不想在她的身体里与他们对峙。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将眼睛闭上了,拙劣地、装晕。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们就是奔着他来的,毫不客气。
“看看她的心跳和血压都还正常么,把这几天的数据都调出来看看,我们对比一下。”
“待会儿再给她做个脑功能检测,看看长时间的缺氧有没有对她的大脑造成损害。”
“医生,你们检查检查,看看她最快什么时候能跟我们把笔录做了,她可是这个案子里非常重要的证人。”
“怎么也要把基本的查体项目都做完。心脏骤停是非常严重的病症,请你们照顾下病人及家属的情绪。”
“医生,我女儿的情况怎么样了?现在稳定了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转到普通病房。”简女士的声音果断地插进来,从很远的地方。
直到这时,他这才反应起来,自己的脸上还戴着氧气罩,手指被检测探头夹得轻微发麻,手背上还挂着提供生命基础营养的输液管,脖子上戴着硬质颈托,身边有无数台仪器发出均匀且规律的滴滴声,空气中布满消毒水的气味。
等一下,他们方才说什么——心脏骤停。
许枷终于捕捉到关键信息,主动睁开眼,与查体的医生对视,紧跟着十分平静地询问他,“我是不是又死了。”
他甚至用的不是疑问语气,听起来他比主治医生还要清楚这具身体上发生了什么。
“怎么能这么说……”医生觉得他是被吓到了,所以理所当然地安慰,“如果你已经死了,那现在和我说话的人是谁?只是过去几日发生了比较危急的情况,你差点死了,但是幸运的是,我们急救车上的同事及时发现,成功将你抢救了回来。”
“我是不是停止过呼吸和心跳?”他换了一个委婉的问法,“我想我有权对自己的身体情况有一个最基本的了解……我到底得了什么病,曾经受过什么伤。你们有没有给我验伤?四天过去,体表有些细微的痕迹可能已经消失了……”
许枷凝视着视觉中央的那块巨大的红色血斑,微微抬起食指往上指了指,一字一句正色道,“直到现在我还能看见它呢。医生,你们能看见么?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他的意识越来越清醒,越来越清醒,连同昏迷之前的愤怒与焦急,全都苏醒过来了。
这回他们没有着急回答问题了,而是反过来询问他,问,“那些人有没有掐过你,你还记得他们用的是什么工具么?手还是布条、绳索。你不要害怕,已经脱离危险了,仔细想想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记起什么就说什么。”
许枷闻言,扭头看了身侧随时准备从自己嘴里套供词的便衣警察,反问,“我是被掐死的对么?看来警察叔叔你知道的更多。”
“……这个孩子怎么说了不听。刚才医生不都和你说了,你没死,你还活得好好的。我们只是想确定你的颈椎骨折的原因,你要是还记得,现在就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这不仅帮了你自己,也帮了那些已经被他们专卖走的孩子们。”
少年不接话,看起来有些冷漠,不配合。情况特殊,他并非有意为之。又呼出了一氧气罩的水汽后,把头转了回去,答,“对不起,我刚醒,还有些头晕,想睡觉了。有什么事情你们和我妈妈谈吧,她知道的都会和你们说的。”
有关于她的一切他都不会回答。
——
许寂就在隔离病区之外的普通病房,由于是特大拐卖案的关键证人,所以被医院单独分出来,住在阳光充沛的大单间。位置离他不算远。他们就分别住在一道防火门的两边。
她比少年醒得更早些,两人被救后的翌日上午九时十四分就醒了,一睁眼就看到铺洒在身上的金色阳光和穿着华丽衣裙的宋烟。
宋烟的嘴皮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缓和住了,又闭上,闭得紧。她能轻易看见女人从嘴唇周围四散而开的皱纹,明明很浅,却像树根一样盘根错节的缠绕在中年女人的脸皮上。
“妈妈。”许寂硬着头皮喊人,在开口前还偷偷地松了松嗓子,好叫那声呼唤能顺畅的冒出来。
宋烟听见了话,低头看她,简洁地回答,“醒了。”
“嗯。”她轻轻地说。
简而言之,许寂不喜欢宋烟,尽管这只是她们第二次相见,统共就没说过几句话。但少女可以肯定,自己不喜欢她。
宋女士是个有些冷漠的女人,说不上来的冷漠,哪怕双眼一直是看向自己的,也有根针从瞳孔中飞出来,扎进她的皮肉里。许寂害怕她,担心她的冷漠是因为自己伪装得太差,所以两只眼睛也畏畏缩缩地投射过去,与她对视。
不对视还好,一旦对视那就没有躲开的可能性了。
宋女士见她彻底醒了,脸色一变,回头把门一锁,再把窗帘一拉,最后将身下的凳子往前一拖,使其发出十分生硬且刺耳的摩擦声后,冷声质问她,“和你一起被救出来的怎么是个女孩,你诚实地同妈妈讲,你是不是早恋了?”
“……什么?”她闻言,两只眼珠忍不住瞪大,实在想不明白对方的思路怎么转到这件事上的,矢口否认,“没有,不是。”
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许寂顿时委屈地就像是自己被怀疑早恋一样,手忙脚乱地从被子里跳出来,似乎这样就能证明自己的清白,而后拍着胸脯手舞足蹈地解释,“妈妈,我和他都不是一个学校的,十年没见过面了,怎么可能早恋呢!”
“那你怎么跟我解释,昨天白天一天旷课,昨天半夜出现在那里……你这一身的伤又是怎么来的?”宋烟双手抱胸,咄咄逼人,面上挂着的是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双眼更是严厉,凶狠地能在她身上剪一块肉下来。
“我……哎哟……”许寂动作大,一没注意就扯到了胸口骨折的地方,瞬间疼得龇牙咧嘴,一边说一边弯着身子哎呀啊呀地叫唤,“天呐怎么这么疼,昨晚上到底碰哪儿去……那家伙没痛觉的么……”疼得她眼眶都湿润了。
“你不知道小心一点吗?都十七岁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宋女士还在气头上,手自然不会轻,作势要帮她扶,可真动手了就是拆骨拔筋。
许寂疼得大叫,把外面值班的护士都喊过来了。
护士要推门,结果门锁了,于是连忙抬手拍门,与宋烟说,“病人家属赶紧把门打开,住院部不让锁门的,请您配合。”
少女疼得眼泪口水一块儿往下流,多没面子,还要给外人看见。她抿着嘴斜眼去看宋烟,呜咽两声,意识到自己更讨厌他妈妈了。见她没往这边看,便半张着嘴小声吐槽道,“哪儿能有女孩喜欢你家儿子呢……这么个恶婆婆。”
“嘴里嘟嘟囔囔说什么呢?是不是又在说我坏话了。”宋女士的眼睛耳朵跟长头顶似的,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许寂连忙摆头,抬手抹眼泪儿,边擦边说,“妈妈你快去给护士姐姐开门吧。不知道是不是把伤口动坏了,我胸口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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