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絮语

　　Chapter 12
　　他这建议让陆一鸣听得有些出神。他望向窗外，乌沉沉的天幕下，广场上的红色地毯已是一片湿淋泥泞，而他们所在的空间内却仍是一片岁月静好。富有艺术气息的简洁灯饰散发着暖黄色的光，外面走廊的尽头是一个不大的展厅，里面人影幢幢。

　　在这样冷暖交织的、静谧而又喧嚣的氛围里，他的心底也确乎生出一丝难以抹除的留恋。

　　袁行凛见他愣着不答，便扯了一下他拿在手上正要收起的书问：“想什么呢？”

　　“嗯？”

　　“路上积水太多，等会儿跟我回我家，”袁行凛重又郑重提议了一遍，“明天再一起回常春苑。”

　　“……嗯。”

　　陆一鸣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缺乏原则，不知怎么就又一次答应了对方的邀请。他不禁回忆起上次国庆假期应约出门后的离奇经历，想到杜芮叮嘱自己的话。可袁行凛显然并非杜芮口中不务正业、行事鲁莽的那类人，反而处处都会为自己着想。由于市中心的地势较高，附近路上没什么积水，他们都没料到远处的路况会受到严重影响。

　　雨刷频繁地左右摆动，出租车里播讲着一千两百多集的有声书。不过谁也没工夫去仔细聆听，因为据说这会儿，南边临街的部分商铺和地下室都进水了，路上还堵了好些南去的车。短短几条街的距离，司机生生开了将近三十分钟，才将他俩安全送达新师大家属院的门口。

　　陆一鸣从未有过在同学或朋友家吃饭留宿的经历。从他很小的时候起，杜芮就常常会备好各种补给留他独自在家。他沉默懂事，杜芮在进行粗放式管理的过程中并没有太多的顾虑。

　　后来他上初中住了校，舍友们平时或周末总会不时相约到某一方家里打游戏，每当他们向陆一鸣发出邀约时，他都会以各种理由婉拒。他这样做并非因为讨厌交友或嫌恶游戏，而是因为无法从那些程式化娱乐活动中获得什么持续的快乐，也懒得应付打扫战场、恶补作业这种后续的麻烦结果。

　　他也很少在社交中感受到快乐，但与袁行凛相处却不同于那些对象不定的肆意玩闹：那些玩闹仅仅停留于玩闹，却难析出任何深度的情感融通；而从袁行凛这里，他却能够体会到一些具体而有针对性的情绪——那专属的、直接的好奇心和坦诚的交往欲，那直白的吸引与放心的依赖。

　　袁行凛坐在他旁边说：“我爸今晚不在家，就我和我妈。我妈做饭特好吃，不只是虾饺虾球。”

　　事实证明，沈捷如不仅做菜拿手，也完全不是那类会让人紧张忐忑的家长，她也对陆一鸣表现出毫不掩饰的喜爱。

　　“小陆，听说你是你们班的学习委员，成绩可好了。凛凛还说要不是你老帮他，他在新的学校简直寸步难行，”沈捷如说，“真的谢谢你，给你添了那么多的麻烦。”

　　“阿姨您客气了，不麻烦，”陆一鸣说，他说话的时候，脸上露出礼貌而略带拘谨的微笑，但并不虚假。袁行凛心想，这样稍微笑开一点也挺帅的。

　　“怎么会不麻烦，”沈捷如把红烧肉和土豆鸡翅的盘子朝陆一鸣那边推着，不自觉地唠个没完，“阿凛他虽然性格还算不错，但成绩是真的不大靠谱，还有点贪玩。你好好忙自己的，他要是总打扰你，你一定跟阿姨说。”

　　袁行凛在旁撇撇嘴，却对沈捷如的结论无法反驳。他在给自己夹菜的同时，也不忘往陆一鸣碗里放了几样。

　　七点半左右，两人吃完回到房间。袁行凛道：“我给你找件衣服冲完澡用。”

　　他把大半身钻在衣柜里翻来翻去，很快拿出一件黑色无帽套头衫和长裤。

　　或许是因为沈捷如在家，又或许是认为这么做会给母子二人增添麻烦，陆一鸣面带犹豫，几度想要开口拒绝。然而在外走动了一整天，不洗大约是更不礼貌的。好在袁行凛房门外就是一个独立的小卫生间，与沈捷如的卧室隔着挺远。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对方递来的衣物和毛巾。

　　他迅速洗好了澡，又简单打扫了浴室的地面，然后返回卧室。

　　袁行凛见他出来，便起身拿着衣服往外走，临到门口时又折回来，把搭在他胳膊上的毛巾抽走了。陆一鸣顿时僵在原地，身后的脚步声消失许久，他都没有回神。

　　袁行凛这人在多数情况下总是自带一种冷漠与疏离感，让不了解的人认为他有一个沉着冷静、睿智清明的头脑。但与他相处下来，陆一鸣觉得那些印象或许仅是作为一种片面的外在气质而存在，他私下里或在自己面前，更像是个不拘小节的憨直二百五。虽然这条毛巾本来也是他自己的，但……就这么不避讳和人共用吗？

　　那么那个马力川是否也使用过这条毛巾呢？

　　他走至座椅旁，将目光停在黑色烤漆质感划痕斑驳的瘦长写字台上。袁行凛的桌面陈设简单，表层铺着一张半新不旧的深棕色发热皮垫。靠墙处摆了两个黑色铁丝织成的笔筒，后面贴着一面长方形的镜子，构建出更加宽敞的一片空间。文件分类架里松散地码着几本小说，还有一本躺在外面，书有些旧，封皮微微翘起。陆一鸣观察那本小说，从弯折的封面下看到里面右下角那个清秀的名字：穆寒。

　　袁行凛进来时，陆一鸣已经坐在他的写字台前翻阅新买的资料了。他把洗过的毛巾晾在窗边的架子上，也凑过来围观。

　　陆一鸣手上是本历史题集，袁行凛大致扫了一眼，感到那些内容陌生而枯燥。他在一旁坐下，顺手拿起对方放在桌面的另一本政治翻看，同样是乏味无聊，不论题目还是答案都令他昏昏欲睡，他只翻了两页就将其扔在一边，伸手捞过那本带有穆寒名字的小说继续阅读。

　　这样约莫过了一个多小时，十点了。他问：“困了没？”

　　陆一鸣说：“还好。”

　　“你平时一般几点睡？”

　　“十点半或者十一点吧，”陆一鸣答。不过跑了一天，确实比平时要困一些。

　　“那现在睡吗？”

　　陆一鸣说了声“好”，而后合上书，坐姿端正地等待他的后续安排。

　　即使处在没有家长的空间之中，他也不似往日相处时那样轻松随意，言语神态中均透露出较为明显的不自然，袁行凛不禁好奇而又好笑道：“你到底在拘谨什么？”

　　陆一鸣问：“我拘谨吗？”

　　“嗯，话都变少了，而且还有点僵硬，”袁行凛说，“别紧张啊，哥哥。小陆？”

　　“……”

　　“一鸣？鸣鸣？”

　　陆一鸣实在懒得回应一旁晃来晃去的袁行凛的脑门，不过他也的确在对方的逗弄之下放松了许多。他叹了口气，揉着睛明穴道：“你正常一点行吗？”

　　“没问题，”袁行凛说着，仍然托腮观察对方那无从招架的样子，觉得很有趣。

　　说来也怪，你要让他把这贱嗖嗖的模样在马力川面前展示一下，估计他自己都要先被自己弄得浑身发毛。而要让他如此面对穆寒就更加不可能了，他完全不敢这样造次以免破坏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规矩形象。

　　可一旦感受到陆一鸣那与实际年龄不甚吻合的讷钝与老成状态，他就很想极尽傻缺之能事去挑逗搅扰一下。现在，他就像一只嗡嗡乱叫的蚊子，甚至想要停在陆一鸣脸上吸一口血，在被他拍死的边缘来回试探。

　　陆一鸣终于忍不住伸出了手，提着他的一只胳膊，把他用力扔向了他的大床。袁行凛歪在被子上窃笑，这才想起说着睡觉睡觉，床还没铺好，复起身重新钻入衣柜翻找。

　　他把留给陆一鸣的被子和枕头有模有样地整理完毕，又找出一张窄褥铺在床边的地垫上，堆上自己的被子枕头。陆一鸣看他如此动作，道：“我睡地上。”

　　“你睡床，”袁行凛说，“我以前也总睡地板，老爬行动物了。”

　　陆一鸣看着偌大的床铺沉思，不禁提出他的疑惑：“为什么不能都睡床上？”

　　这是个好问题，袁行凛愣愣地看他，他本以为陆一鸣会有些介意这个。他问：“我也睡床，你会觉得翻身之类的不方便，或者觉得我没有边界感吗？”

　　陆一鸣道：“不会，我不翻身。”他心想，边界感这东西难道你以前有过吗？刚才不还共用了毛巾？虽然不清楚对方拿进去使用之前洗没洗。他又问袁行凛：“你介意吗？”

　　袁行凛道：“当然不会，我也不怎么翻身。”

　　两人继续四目相对了一会儿，袁行凛抄起枕头和被子重新铺到了床上。

　　袁行凛躺在黑暗里酝酿睡意，却感觉自己比刚才还要清醒一些。他想，除了跟马力川或董志强，陆一鸣是第三个与他同床而眠的人。然而，他却从来没和穆寒有过一张床上睡觉的经历。即使是国庆前穆寒回来的那次也是一样。

　　他又想起了穆寒的同学，那个莎莎，于是他问陆一鸣：“你说，如果有个女生喜欢你，而你最开始没那么喜欢她，但她又对你特别上心，一直以各种方式和你产生交集，你会怎么样？”

　　陆一鸣想了想，问：“吴桐吗？”

　　“不是吴桐，”袁行凛解释说，“不是我，是一个朋友。你是他的话会怎么想？会逐渐接受那个女生吗？”

　　“对我特别上心？”

　　“嗯。就比如你们俩不在一处，她会趁着宝贵的放假时间专门跑到你的城市看你。或者她对你比对别人更加关照，会经常嘘寒问暖、给你送饭送礼物什么的，而且还能及时捕捉到你的细微情绪变化并及时送上安慰。”袁行凛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刻意夸大，甚至杜撰出一些细节来。

　　陆一鸣说：“我可能会非常感动。”

　　“就只有感动吗？感动之后呢，如果她持续这么对你，还向你表白，你会不会对她动心并因此和她在一起？”

　　陆一鸣继续思索，由于脑中没什么能让他感同身受的相似案例，他不太好下结论。
　　“你就顺着感觉稍微假设一下，”袁行凛鼓励道。

　　“按照常理，我应该不会对没有感觉、但给予我很多帮助的人产生爱慕的情绪。”

　　“嗯，但是？”袁行凛有些迫不及待地替他说出了即将出口的转折，同时支棱着耳朵认真等他说下去。

　　“但是，如果……如果吴桐，或者黄灿灿、李雅雯中的某个人对你这样，你在感动之余会选择和她在一起吗？”陆一鸣不着痕迹地反客为主。

　　“啊？”袁行凛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把问题又抛了回来：“你套路我？”

　　不过，他也的确几乎是没太犹豫地回答了“不会”二字，即使是在过度无聊的空窗期或者再也找不到任何对象的情况下，答案大概都会是否定的。

　　“我觉得，如果我的确对对方没有意思，那么就算再感动也不会改变想法……”袁行凛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真是这样吗？他在心里问自己，如果对方始终如一地对他给予这种关怀呢？他似乎也明白了陆一鸣方才的犹豫。那么，穆寒也许真的会在几年之后和莎莎在一起吗？虽然他那次对自己否认与解释时，也像自己刚刚那样不假思索且态度明确。

　　陆一鸣看着袁行凛一脸沉思的表情，问：“你在纠结什么？”

　　“也没有特别纠结，”袁行凛说，“就是有点想知道后续的可能走向吧，一个关系比较好的朋友的事。”

　　陆一鸣犹豫了一下，问：“穆寒吗？”他一向不爱打听别人的私事，却不知为什么对这个袁行凛口中的朋友及他们的关系产生了好奇。

　　“嗯，你怎么知道他？”

　　“你桌面那本小说上写的，不小心看到了，抱歉，”陆一鸣主动承认错误。

　　“这有什么好抱歉的，”袁行凛说。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回先前的话题：“虽然那不关我的事，但我的确不是很喜欢现在追他的那个女生。”

　　他说着，突然转向陆一鸣，抓住他的胳膊不断拍打，半真半假道：“所以鸣鸣，我以后也会对你的女友候选人与你的关系仔细揣测、严加把关的，这就是我对待朋友不为人知的独特癖好！我真是个难得的益友！”

　　陆一鸣听得浑身一激灵，说：“你正常一点，我竟不知道你剽悍的外表下隐藏着这样的内里。”他面无表情地说出了这神奇而有些活泼的句子，让袁行凛觉得极有反差感。

　　“可爱吗，”袁行凛继续死皮赖脸，“所以你目前有没有追求者？曾经有没有追求者？说没有我是不信的。”

　　陆一鸣用手推挡着他道：“转移话题了？不说穆寒了？”

　　“穆寒不在，当然要说你，”他隐约觉得自己最近的无赖和猥琐指数直线上升，但他没有要停的意思，索性开始光明正大地调戏陆一鸣：“你刚才一直吴桐吴桐地问我，你是不是喜欢她？”

　　“你这脑回路……”

　　两人开始一边斗嘴，一边你一下我一下地袭击对方。

　　“那你一口一个吴桐——”袁行凛一边躲避陆一鸣发难的手，一边继续道，“你告诉我，我保证不告诉别人，这种事你不能太被动，我可以帮你。”

　　“并没有，”陆一鸣没来得及挡住袁行凛迅速伸入他腋下的手，便果断用胳膊去夹，然而那痒痒的感觉已经随着袁行凛的手指传到肋侧。他顿时一个呼吸急促，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待他控制好声音，低低呵止：“别闹，痒——”

　　袁行凛其实也在注意力度，只是在陆一鸣周身虚晃，捎带一点撩拨，却时刻关注对方的情绪变化，不敢使劲去挠。陆一鸣还在试图控制住他来回游走的手，但每次逮住都在一番角力之后让对方逃脱，学霸的体力还是稍微欠些。

　　他被袁行凛这样逗弄的举动搞得也有些来了劲，用一种毫无震慑力的语气威胁道：“你再继续我给你推下去了。”

　　“好好，不弄了，”袁行凛应着，却还是没能及时管住自己的手。于是，陆一鸣倏地发力，翻身压到他的身上，用力按住他问：“还闹不闹了？”

　　袁行凛被他箍着双手，试图逃脱禁锢。可陆一鸣为防止他继续挠痒，几乎搭上全部体重压制他。

　　两人的身躯几乎完全贴在一起，彼此都能听到对方因为打闹而加速的心跳。陆一鸣掐着袁行凛，以一种极不易察觉的得意神情俯视着他，等他求饶并承诺不再作乱，却发现对方的一双好看而格外明亮的眸子，也正望进自己的眼里，他的呼吸突然就变得更加急促了些。

　　“我手麻了，哥哥，”袁行凛说。

　　“……”

　　“高抬贵手啊一鸣哥哥。”

　　让他正常一点这句话，陆一鸣已经不想再说了。而且他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需要掩饰：和袁行凛对视并听到他叫自己哥哥的时候，他的心又痒了一下。他为了隐藏自己的紧张无措，像电视剧里的匪首安排下属行动那样，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袁行凛的鼻尖，又指了指床，示意他睡觉，然后才从他身上下来，重新把自己躺平盖好。

　　“你就是在掩盖你喜欢吴桐的事，”袁行凛钻在一旁的被窝里瓮声瓮气带着笑意说。

　　“……你才喜欢吴桐。”

　　吴桐：？我没有惹你们任何人。
　　马力川：为什么没有人来问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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