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镯子

　　清晨的下课铃像工厂的上班铃，催人操场列队。教导主任的呵斥从喇叭里传出来，整个操场都是教导主任的训话：“这么懒散！你们这种态度，将来只能去流水线！

　　做完早操，郑橙趴在桌子上，瞧见班级里的女同学聚在一起，讨论这周去罗湖那边的国贸大厦玩。

　　冯澄推了推她，摸着她手腕上已经完全褪色的红绳：“小橘，我们去买一对镯子，如何？”两人手掌的温度完全不同，冯澄的手掌很热，甚至沁出了汗水，“我们不买金的，也不买银的，就买一对木镯子，可以吗？”

　　她完全忘记了，岭南的梅雨天气。
　　五六月时，整个房间被水泡发，一不留神，书桌和被子都会长蘑菇。

　　“好。我们去了再挑。”郑橙笑着说，她正好可以回家，再去庙里请一道红绳，到时候，两人的镯子一起放在神案，求菩萨保佑。

　　上课铃声响起的瞬间，冯澄松开了她的手。她在衣摆擦去了不存在的汗水。

　　*

　　语文课。年轻的女老师。穿着橙色的西装外套。她翻开课本，接着上节课的内容展开讲解。
　　郑橙望着窗外的日光，流淌在走廊。

　　和女老师的衣服一样鲜艳。橙色的光影灼出一个洞，那个坠落的女孩又在她脑子里'嘭'地炸开。粉红色塑料布、鞋跟断裂的声音······直到同桌提醒她，她才惊觉已经下课了。

　　黑板底下，地面铺了一层白色的石膏灰尘。

　　*

　　休息日，她们握紧了彼此的手，以防人流冲散她们。罗新冲过来扑进郑橙的怀里。
　　两人说着甜蜜话。冯澄翻了个白眼，她的目光在罗新的新手表上逗留了须臾，挽着郑橙的手，进了书店。

　　三人走马观花看完了一条街的漂亮衣裳。她们站在玻璃橱柜前，穿校服的身影倒映在橱柜前，和模特身上的衣服重叠在一起，她们看到了未来都市丽人的模样。冯澄摸了摸发尾，她转头望向郑橙。
　　郑橙只是微微惊讶了些许。她很快收回视线，说，“长大了我们也会是这样的。”只是现在还小。她的普通话，听不出刚来鹏城时的口音了，甚至眼神也变得自信许多。
　　罗新点点头，指着旁边的老凤祥：“我们进去吗？”
　　“不了。太贵重了。我们买不起的。”郑橙平淡说出这句话，她低下头，理了理衣服，“罗新，妈妈一个人养我，我不能太过了。”

　　冯澄握紧了她的手。沉默地点点头。她们又去了一家新的店铺，在一处小巷子里，挂着一块快要掉的招牌，招牌上写着‘七度银饰’。旁边贴着被雨水洗去一半的寻人启事。
　　冯澄说，“就这家店铺，我们进去吧。”
　　进去的瞬间，暖风拂过几人的面颊。
　　“好暖和啊。”郑橙赞道，“我们先看看，如果不够，就买点别的。”
　　一行人，在这里看到了很多银饰和黄金项链，有得很精致，有的似乎用了很久，錾刻的纹饰变得模糊。

　　郑橙看了眼罗新，她正观赏一枚银花篮的项链；冯澄抓紧她的手，摇摇头。店内灯光昏黄，柜台玻璃的划痕明显。
　　很显然，两人都注意到了，这里的银饰有问题。
　　冯澄指着其中的一个银镯子道：“这个，我看看。”
　　银镯子上的花纹，似乎有点问题，老板从柜子里拿出来，擦了好几遍，“这个如果不是失手磕坏了，才不会轻易拿出来给你们看。”
　　镯子放在红色绒布上，内侧有925钢印，冯澄问了句多少钱。
　　一听价格，她连忙放下，拉着罗新往外走。
　　“这么贵，我们还是去买樟木手串吧，还能防蚊。”
　　“可是——”
　　罗新的声音被打断了，她喜欢那个花篮，做工精致，最重要的是后面的刻的‘自在随心’，很合她的心意。

　　*

　　三个人跑出了巷子，站在街道边喘气。郑橙松开冯澄的手，她方才差点就没有跟上，是冯澄抓着她一起离开。两人站在日光下，相视一笑。
　　罗新嘟囔道：“你们瞒着我！哼——”
　　“瞒着你什么？罗大小姐。”冯澄头也不回，拉着郑橙就要往别的地方去，郑橙回头，挤眉弄眼，暗示罗新快点跟上。

　　“不，你们不说明白，我是不会走的。”
　　“别管她。”冯澄停下来，捧着郑橙的圆脸蛋，三分郑重，“差点，我们就留在那里了。”
　　“呆子，走啦！”郑橙点点头，回头笑着喊人跟上。

　　罗新也不是非要明白不可，她只是觉得这两个人，分明在嘲笑她。看着两人快要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一跺脚，三两步跟上，“等我呀！”
　　“哈哈——”
　　冯澄笑着捏了她的手臂，“下次，我们再也不去这些地方了。”说着，三人沿着骑楼下的阴影走了百米，忽然被一阵檀香味引进了工艺坊。几人进了一家工艺坊，小小的店面，里面全是一些木雕，如公牛、麒麟、老虎这些。甚至还有奇怪的面具。

　　就像是走进了一家魔法店铺。
　　“这个是啥？”
　　罗新指着一张绘满油彩的面具，“怎么这么可怕！”

　　穿中山装的青年，打起珠帘走过来：“是傩神面具。本来是无相的，后来在人的眼中成为某一位神祇。哝，这是财神赵公明！”

　　罗新接过那方傩面具，戴在脸上照镜子，奈何没有丝毫变化。她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任何变化。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她得买一个“文神”，保佑她考试顺利。

　　“这些樟木的手串，都好重！”郑橙说，她的手腕细细的，挂在上面的红绳还有三指空隙，更别说这串笨重的樟木手串，分明只适合挂在床头驱蚊。

　　冯澄拉着她往旁走去。一堆刻着百家姓的木珠，旁边是一打红绳，还有一篮子的防白蚁香包。
　　郑橙想起那颗消失的小金珠。
　　她拿起一颗檀木珠子，上面刻了一个“李”。小指甲大小的珠子，一点不沉。

　　“请问，这个是用红绳串起来吗？”
　　年轻人点点头，反问她姓什么。

　　冯澄说，“我们再看看。”她突然觉得红绳会褪色，木珠会发霉。这些都不适合承载她们之间的情谊，“我们去银饰店看看吧。”

　　罗新戴上面具，悄然拍拍郑橙的肩膀，见对方吓得往后一退才摘下面具。
　　“我要买这个，保佑我下次能考试顺利。”
　　“嗯？”
　　冯澄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瞥了一眼这个年轻人，拉着郑橙往外走。和笨蛋在一起待久了，会被传染的。

　　*

　　片刻后，罗新往她们手里一人塞了一条红绳，绳子上还缀有每个人的姓氏：“好便宜的，只花了八元。”
　　“哼——”冯澄给郑橙系上，嘟囔，“我买肯定可以砍到五元的。”
　　“谢谢。”郑橙提议道，“我们去吃肯德基吧！我请客。”
　　“嗯？怎么突然请客了。我们有钱。”冯澄道。
　　罗新刚把书包背好，点点头，“要请也是我啊！我零花钱都花不完。”
　　“就是就是。”
　　冯澄简直再认同不可了。大小姐有钱没处使，她们没钱四处想。

　　三人坐在玻璃窗前，罗新从包里拿出护手霜，给每个人都抹上一点。她一边擦手一边点单，顺便还秀了一把口语，把刚才点单的话用英语重述了一遍。护手霜放进书包，她扬起下巴，像一只矜贵的猫。
　　“怎么样？！我这段时间补课，还是有点效果的吧。”
　　坐在对面的冯澄转动手上的珠子，头也不抬，“行啦行啦。这次考试你别垫底就好。”
　　精准拿捏罗新，她气得书包往背后一塞，头发一甩。

　　*

　　郑橙看着窗外的人流。车子走走停停，刺耳的喇叭声此起彼伏。
　　扛着行李的男女，从火车站下车之后，他们将惊叹城市的发展，而后，淹入人流，再走进各个两班倒的流水线，把一张张钞票攒起来，又汇回千家万户。

　　她想起了还在当守林员的父亲，守护千万棵树木，却没有一棵木头属于自己。或许，和现在一样，城市千盏繁华，没有一点属于她们这些漂泊的过客。

　　“怎么了？”冯澄凑过来，盯着窗外，“你们一个个都看着外面，看出花了。”
　　“没有。”郑橙回身，“就觉得，在一起挺好的。”
　　“你说这话，真像个小老太。”
　　“噗——”罗新连忙移开水杯，她擦了擦嘴，“郑橙，你不会要回家读书吧。”
　　郑橙：“没有——”

　　“那就好！”罗新拍了拍胸口，“我还以为你要回家，从此咱们就劳燕分飞。”

　　这话听得冯澄想拍开她的脑瓜看看，到底在翠园中学学了什么。
　　明明是后来者，非要挤进她们之间，结果还得寸进尺。
　　她拉了拉郑橙的外套，刚要说点什么，瞥见罗新捏着嗓子道谢。
　　抬头一看，分明是肯德基的工作人员长得过分靓眼。她低下头，急忙看了一眼手表，耳朵红得发光。
　　等人离开了，压低声音：“超帅，对吧。”
　　郑橙点点头，“像令狐冲。”
　　冯澄：“？”
　　她觉得一般般，还没自己好看。这话也脱口而出。

　　罗新：“知道你好看，可也别这么直白说出来，好吧。”
　　相同年纪的三人，明明都是学生。可冯澄穿校服，背是背，腿是腿。校园里经常有别班的学生在她们班级探头探脑，尤其是上次运动会，冯澄像一阵风跑赢男生之后。

　　罗新还是一团孩子气，头发微卷，披散着，在她爸爸的打扮下像一个洋娃娃。
　　倒是郑橙，圆脸，一团和气。
　　一团和气的郑橙，像一只仓鼠，吃完最后一块鸡米花后，给每人又买了一个甜筒。

　　三个人朝着太阳的方向，沿着街道慢慢消食。夕阳下，她们的影子拉得好长。在骑楼下，显得那样渺小。
　　郑橙手腕上那截褪色的红绳旁，露出一颗胖珠子。
　　沉甸甸的，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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