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赴祢

　　小时候，韩沐曾带上苏祢去镇上看过几出皮影戏，其实来回都是重复的戏折。

　　昏黄的灯光下，雕镂不算精美的皮影人却因女子婉转悠长的唱腔而鲜活，将她的生平一一诉来。大抵是身世悲苦，婆媳不睦，老来无依的桥段。

　　小苏祢起初泪眼潸潸，抬起手悄悄抹金豆儿，听得多了也觉无趣，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那样一生不幸的人，我不信。

　　我有疼我的双亲，护我的兄长，我家算不上富裕，但能活得自在，旁边那户人家，日子过得紧实，可小买卖也做的得蒸蒸日上，我没见过有谁能走到真正的山穷水尽去，事事都能有一丝转圜的余地，所以我不信。

　　到底年纪太小，所处不过方寸，小事有不快，但总平顺过了些年，现在想来，这是她一生中最乐观的时候。

　　再后来韩沐知道了她极天真的想法，认真说过：“苏祢，我们现在都还太幼稚，有太多我们未能知其全貌的事，无论何时，抱有希望是好事，但因为触摸不到就否定别人的痛苦真实存在，这是一种傲慢。毕竟不是所有的小孩都带着祝福降临在这个世界。”

　　苏祢将这番话一直记着，算是一个告诫。我们不能感同身受，但能共情与保持谦逊。

　　一夜无眠。

　　她闭不了眼，脑中全是小时候与韩家人相处的细节，韩父韩母有时欲说还休的神态和深意，现在逐一明晰起来。

　　至于韩沐，他大概是知道这段身世，只是没想过苏祢早早便离开。

　　苏祢想起了许多韩沐开解点醒她的说辞，想找一两句试试能不能在现在派上用场，说服自己。

　　天快泛白的时候，她终于有了困意。

　　“原来，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带着祝福和爱降临在这个世界。”这次，她感同身受。

　　早上第一节便是语文课，苏祢勉力集中精神，应对老师的问题。等到第二节化学课，她有些撑不住。

　　前几分钟走了神，旁边的同学都在拼命记课堂笔记，唯独她的时钟停摆。等回过神来，听得云里雾里，便索性低着头闭上了眼睛。

　　鞠仰清在心里骂了这化学老师千八百遍，上课非得让人记笔记，还要当成作业上交。

　　正甩着手放松一下筋骨，他恰好看见旁边的苏祢瞌睡状，有点讶异苏祢竟然在课上摸鱼。

　　下课铃一响，她就趴在桌子上彻底睡过去，一直到放学。

　　“你有没有发现，今天苏祢不对劲。”仰清凑到灵听面前，给他使了个眼色。

　　灵听看了旁边的人一眼，还没来得及接话。

　　“她之前上课认真得跟优秀少先队员一样，而且后天就要考试，她吃错药了？”仰清不解。

　　“不该你问的别瞎嚷嚷。”灵听用力将他推开。

　　她再醒来时，大家都出去吃午饭，教室里已经没人了。

　　苏祢眯着眼，手捏着后颈，转了转头，正欲拿起手边的水杯，却碰到了一个东西。

　　三明治，火腿夹心。

　　她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心却像溺在湖里一般，边挣扎，边喘不上气。

　　一整个下午，苏祢努力去听老师讲的话，但还是有那么一两句，刚到耳边就飞走。

　　小同学叹了口气，使劲揉了揉眼睛。

　　她告诉苏弋说，今天要值日。

　　等到教室里的值日生倒完垃圾回来，关上最后一盏灯，她跟着离开教室。

　　今天想坐公交车。人多一点，要上下车，遇得上红灯，就好了。

　　走在相同的路上，熟悉的路景，苏祢没有像上次一样慌张。她看着路灯将地上的影子拉得细长，走一步，数一步。

　　到公交站台，正好两千零六步。

　　她数得专心，没注意往回看，有一个身影，跟随了她一路。

　　上了车，空着的位子很多，她选在和上次相同的地方。刚坐下，身旁的位置就被人占住。

　　“你把别人的话当耳旁风。”语气不怒不恼，平静坦然。

　　苏祢怔怔：“我......对不起......”

　　她一瞬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前因后果。

　　“别总是说对不起，谢谢，好的。”

　　灵听微低着头，看向一旁的女孩，一副向他认错的样子。

　　“头抬起来，你没有什么是需要说抱歉的。”

　　苏祢抿着唇，闻言脊背向后碰上了座椅，抬起头，忍住没看他，直视前方那块宽大的玻璃，眼里流光四溢，星子烁烁。

　　等下了车，二人一同走在山腰，她只能随着灵听的步调。

　　快到苏家门前，她犹豫了。甚至因想起等会儿要见到自己的妈妈而心跳加速。

　　停下。

　　灵听随她而止步，回头，等着她下一步动作。

　　“我能晚点再回去吗？”苏祢小声询问道。

　　灵听看见这作势又要低下的脑袋，心里唉了声气。不长记性。

　　他舌头向右抵了一下，随后：“好。”

　　继续向前，却拐向了右边的路口......

　　苏祢跟着他，来到了一幢房子面前，二楼巨大的落地窗依旧显眼。

　　“进来吧，你先坐一会儿。”灵听挎着书包上了二楼。

　　路过这里几次，这是苏祢头一回进来。环顾一周，映入眼帘的深色家具。这间屋子从头到尾就像是为了迎合灵听而存在，室内完全依他的喜好设计。

　　灵听放了一杯水放在她面前。

　　“灵听，叔叔阿姨还没回来吗？”苏祢问，要见大人她有些紧张。

　　他边翻找着东西边回答：“这里我一个人住。”

　　接着补充道：“我爸工作不在这里。”

　　苏祢之前以为，住在这里的都得是红色背景的高位，但苏弋说他们三家是世交，灵家和鞠家上一辈赶着大潮早早清退，转而从商。灵家的公司不在棘市，倒是挺出乎意料。

　　没找到。

　　灵听靠在离苏祢不远的沙发，拨出去一个电话：“阿姨，麻烦您明天送些吃的过来。”

　　她一整天就吃了个三明治，此时听他说起才觉得是真饿了，肚子已经快不受控制地大叫起来。

　　“没吃的，只能等一会儿让人买了再送过来。”灵听摊手。

　　苏祢看向厨房：“要不我看看厨房里有什么能做的？”

　　他点点头。

　　苏祢看着这丝毫没有烟火气的厨房，空空如也的冰箱，一时不知道该从哪儿下手。终于在一个橱柜里找到了一袋面条和几个鸡蛋，临近过期的样子。

　　只见她找齐了炊具，面条下锅，只有最基础的调料，面上盖了一个煎半熟的流心蛋。

　　灵听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厨房外的饭桌旁，看着女孩的背影，扎起的马尾随着她的动作晃晃悠悠。

　　“将就着尝尝吧。”苏祢递过筷子。

　　灵听先把煎蛋扒到一边，尝了一口面。

　　“比我做的好吃。”他心想下次得让厨师加料才行。

　　“你会自己煮面？”苏祢话出口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惊讶了些。

　　他挑了挑眉：“心血来潮，做过一次。” 只是模样惨烈，于是他再没进过这个厨房。

　　听闻顾客还算满意，小厨师安心地吃起面来，最朴实的面条味道，以最后一口热汤作为结束。

　　整个房子空旷而冷清，只剩游戏手柄的按键声。

　　她走出厨房时，看到那个盘腿而坐的少年，屏幕的光落在他脸上，侧颜无可挑剔，五官轮廓完美，从未见过的专注神情。

　　苏祢呆住了，像是初见时那样。

　　“你要是不想回去，可以再待一会儿，我和苏弋说过了。”他手上的操作不见停顿。

　　苏祢回过神来，摇摇头。慢步走到他身旁。

　　女孩觉得俯视着面前这个人似有不妥，于是膝盖微曲，手虚扶在腿上，身体稍向前倾：“已经足够了，灵听，谢谢你。”

　　屏幕上出现了“Game Over”，他向一旁偏了下头，并不介怀的样子，随手放下手柄，起身走向玄关。

　　“走吧，送你回家。”

　　终归得继续，得生活。

　　胃暖了，心或许也能抵御得了这天寒地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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