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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约
公交车来了。
两人上车,依旧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
车子启动,驶向市实验一中。
景珩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心里很平静。
她想起早上出门前,父亲说的那句话——“温祉那孩子肯定准备得特别充分”。
是的,她准备得很充分。
但她的准备,不是为了战胜谁,而是为了不辜负。
不辜负自己对文字的喜欢,不辜负那个老教师说的“找到自己的声音”,不辜负此刻坐在身边的、这个同样在寻找声音的人。
车子到站,两人下车。
市实验一中的校门再次出现在眼前。
下午的阳光把大理石立柱照得几乎发白,钟楼的影子斜斜地投在广场上,像巨大的日晷。
校门口的人更多了,气氛也更紧绷。
有人在最后默背范文,嘴唇无声地翕动。
有人在检查文具,把笔拆了又装。
有人紧张地搓着手,掌心都是汗。
景珩和温祉并肩站着,等待入场。
“紧张吗?”景珩问。
“有一点。”温祉诚实地说,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书包带子。
“我也是。”景珩笑,侧过头看她,“不过没关系。反正……”
她顿了顿,声音放得很轻,像在分享一个秘密。
“反正我们是一起来的。”
温祉看着她,眼神很静。
然后,她点了点头。
“嗯。”
入场铃响起,清脆而悠长,在校园里回荡。学生们开始陆续走进校门,按照考场指示牌走向不同的教学楼。
景珩和温祉的考场不在同一栋楼。在分岔路口,两人停下脚步。
“加油。”温祉说,声音很轻,却清晰。
“你也是。”景珩看着她,眼神认真。
温祉转身,朝她的考场方向走去。景珩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
炭灰色丝绒在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微喇牛仔裤随着步伐荡开优雅的弧度,奶白色开衫搭在手臂上,像一片柔软的云。
她走了几步,忽然停下,回过头。
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的表情依旧很淡,但眼神很清亮,像雨后的天空。
“景珩。”她叫她的名字。
“怎么了?”
温祉沉默了两秒,然后很轻、却异常清晰地说。
“写你想写的。”
说完,她转身,继续往前走。
脚步很稳,背挺得很直,像一株迎着光生长的竹子。
景珩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
心里那种特别的感觉,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不是紧张,不是兴奋。
是一种……笃定。
她知道自己要写什么了。
她转身,朝自己的考场走去。
脚步轻快,烟灰色裙摆在步伐间漾开柔和的波浪,像赴一场蓄谋已久的盛开。
她穿过人群,走上楼梯,找到自己的考场,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监考老师发下试卷。景珩接过,看了一眼作文题目。
题目很简单,只有一个字:
《路》。
景珩拿起笔,在稿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考号。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春蚕食叶。
然后,她看着那个题目,笑了。
路。
她想起清晨微冷的风,想起公交车上共享的耳机里流淌的《牵丝戏》,想起讲座上老教师洪亮如钟的声音,想起书店里那本没买的《古典文论十讲》,想起温祉回头时说的那句“写你想写的”。
她想起很多事。
最后,她落笔,写下第一行字。笔迹流畅而有力,和之前那篇草稿不一样,少了几分随意,行楷流畅,笔走龙蛇,那行字的内容带着她特有的、不羁的风骨。
“我走过的路,大多与风有关。”
窗外,阳光正好,透过玻璃在桌面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
考场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无数春蚕在同时啃食桑叶。
景珩写得很专注,很快。
那些文字像蛰伏在血脉里的溪流,此刻终于找到了出口,奔涌而出。
她写规则,写边界,写那些被设定好的、看似必须走的路。
然后她写,如何在这些路上,遇见另一个人。
如何因为这个人,开始看见路的另一种可能。
不是被规定的,不是被期待的,而是自己真正想走的、哪怕荆棘丛生却甘之如饴的路。
她用词优美却不浮夸,像精心打磨过的玉石,温润而有光泽。结构看似随意,却暗合着呼吸的节奏,起承转合间都是心跳的韵律。
写到最后一节时,她停了一下笔。
抬头看向窗外。
实验一中的操场很空旷,红色的塑胶跑道在阳光下泛着热血般的光泽。远处有麻雀在枝头跳跃,翅膀扑棱的声音隐约可闻。
她想起温祉。
想起她挺直的背脊,想起她锋利的字迹。
那种用最规整的框架包裹着最不驯灵魂的矛盾美感。想起她偶尔流露出的、被压抑的桀骜,像冰层下的暗流,寂静,却汹涌。
然后她低下头,写下最后一段。
笔尖行走得很慢,每个字都像从心底最深处采撷而来。
我曾以为,路是孤独的远征。
直到有人并肩走来,用她的沉默告诉我。你可以跑,也可以走;可以遵守规则,也可以质疑边界。重要的不是路本身,而是走在这条路上的人,是否还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那声音或许很轻,轻得像清晨叶片上的露水蒸发。但只要你愿意听,它就在那里,固执地、一遍遍地,证明着你活着,且活得真实。
而此刻,我听见了。
写完最后一个句号,景珩放下笔。
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圆润的墨点,像完满的休止符。
她检查了一遍卷面。
字迹工整,段落清晰,没有任何涂改。
然后她把试卷整理好,轻轻放在桌角。
离考试结束还有二十分钟。她没有提前交卷,只是安静地坐着,看向窗外。
阳光慢慢西斜,从正午的白炽变成傍晚的暖金,把教室的墙壁染成蜂蜜般的颜色。光影在缓慢移动,像时间具象化的脚步。
她想到了奔跑时风撕裂耳畔的感觉,那不是阻力,是托举,是翅膀成型时骨骼舒展的轻响。
她想到了投篮时球离手的瞬间,感觉时间被拉长,世界退成背景,只有篮筐、抛物线,和心跳共振的笃定。
她想到了看见某个人时,心里那种莫名的、想要靠近的冲动。
像植物趋光,像候鸟南迁,是写在基因里的、不容辩驳的真理。
景珩又忽然想起早上出门前,母亲帮她理衣领时说的话。
“这叫仪式感”。
她当时没多想。
但现在,她明白了。
精心挑选的衣裙,淡而用心的妆容,
两件色调相配的外套,两瓶冰凉的酸奶。
这些细碎的、看似无关紧要的准备,都是仪式的一部分。
是为了赴一场约。
不是和比赛的约,不是和评卷老师的约。
是和那个人的约。
她想告诉她。
你看,我来了。
我穿着我喜欢的裙子,化着我觉得舒服的妆,听着你爱听的歌,走向我想走的路。
这条路或许崎岖,或许不被理解,但因为它通往的方向有你,所以每一步都值得。
我想告诉你,这一切,都让我觉得,很值。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清脆而悠长。
景珩站起身,拿起试卷,走到讲台前交给监考老师。老师接过,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烟灰色的裙摆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点了点头。
走出考场时,走廊里已经挤满了人。
交谈声,叹气声,笑声,混杂在一起。
景珩穿过人群,走下楼梯,来到她们约定的集合点。
教学楼前的那棵老榕树下。
温祉已经在那里了。
她靠在粗壮的树干上,低着头,手里拿着准考证和手机,不知道在想什么。
夕阳从侧面照过来,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蜂蜜色的轮廓光,炭灰色丝绒在光线下泛着细腻的珠光。
景珩走到她面前。
温祉抬起头,看着她。
两人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对视了几秒。夕阳在她们之间的空气里跳跃,像无数细碎的金粉。
然后,景珩笑了。
“写完了?”
“嗯。”温祉点头,声音有些哑,像是长时间没说话。
“怎么样?”
“还行。”温祉顿了顿,反问,“你呢?”
“也还行。”景珩笑得更灿烂了些,眼睛弯成月牙,“写了点想写的东西。”
温祉看着她,眼神很静。
然后,她点了点头。
“那就好。”
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在地面上融成一片模糊的深色。
远处的街道传来晚高峰的车流声,近处的校园里,学生们陆续散去,像潮水退去后裸露的沙滩。
景珩看着温祉,忽然开口。
“温祉。”
“嗯?”
景珩没说话,只是笑着,从书包里拿出那瓶中午没喝的酸奶,递给她。
玻璃瓶身在夕阳下泛着浅蓝色的光,像截取了一小块傍晚的天空。
“补充能量。”她说。
温祉接过,握在手里。瓶身冰凉,但掌心温热。她看着景珩,看了很久。
目光从她烟灰色的裙摆,移到奶白色的上衣,最后停在她笑意盈盈的眼睛上。
然后,很轻地,她也笑了。
那笑容很淡,像初雪落在掌心,转眼就化。却让整张脸都明亮了起来,像阴霾散尽后的第一缕晨光。
景珩看见了。
她知道,有些东西,从今天开始,不一样了。
不是突然的改变,而是像河流改道。
缓慢,沉默,却势不可挡。
她们并肩走出实验一中的校门,融入傍晚的人群。
身后的教学楼渐渐远去,钟楼的剪影在暮色里变得模糊。前方的街道灯火初上,像一条缀满星子的河。
路还长。
但此刻,她们走在一起。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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