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洇染的十七岁
春寒咬住衣袖的清晨,白雾像未干的丙烯颜料般流淌,杨黎的画板肩带勒进深灰色羽绒服,随着转身动作泛起细密的褶皱,他海盐灰围巾被晨风掀起时,露出内侧用蓝墨水画的小月亮,那是春节前夕我在他围巾里侧随意涂鸦的痕迹。
“青岛的海雾...”他喉结滚动两下,手指无意识摩挲画板背带,“听说会把画纸洇出波纹。”我盯着他围巾末端悬垂的流苏,想起昨夜整理送别礼物时,那本素描册最终还是没有装进去。
他忽然向前半步,帆布鞋尖碾碎砖缝里冻僵的薄霜,我闻到他袖口飘来的气息,混合着卷帘门特有的铁锈味,在鼻腔里酿成酸涩的酒,卷帘门“哗啦”升起的声音惊醒了某种隐秘的冲动,我们同时后退,他脸颊泛起淡粉,我低头看自己球鞋上歪扭的鞋带。
“该走了。”他拽着拉杆箱转身,围巾扫过我垂在身侧的手背,羊绒纤维擦过掌心的触感,像去年深秋我们捡梧桐叶时,他假装不经意碰触我指尖的温度,我看见他左手悬在身侧微微蜷起,指节泛白如同未完成的石膏像。
意识到高考即将来临时,我突然刻苦起来,那些从前不屑的试卷成了我生活的重心,我的生活被托管班和模拟试卷撕成碎片。清晨六点的闹钟响起,我机械地灌下甜腻的牛奶,在解析几何的坐标系里追逐,作文纸的横线像铁轨般延伸,我写下“成长的年轮总带着离别的刻痕”,忽然听见后排同学修正带刮过纸面的沙沙声,物理卷子摊在书桌,夜风掀起力学示意图,F=ma的公式旁有我铅笔写的批注:“加速度是否也有方向错误?”
三月风撞开教室窗户的刹那,我瞥见一只蜗牛正在石膏吊顶的裂缝间跋涉,它的触角在陈年腻子粉里犁出蜿蜒的沟壑,像我们解不开的洛必达法则,黏稠的银痕在晨光里泛着微苦的釉色。午休时它仍在顺时针螺旋线上徒劳打转,如同永远校准不了方向的游标卡尺,我望着作文纸上洇开的墨迹发呆,“矢量的错误叠加”这句批注突然有了具象的注脚。
当修正带突然在模拟卷上划出尖锐的裂痕,我才惊觉同桌盯着我准备上交的自命题作文《一只蜗牛引发的思想大爆炸》,她的手在颤抖,她死死抠住我写的那句:“方向不对,越努力,越悲催。用数学的话说,在错误的坐标系里,加速度只会让悲剧函数无限趋近于极值。用物理的话说,在非惯性参考系中施加的切向加速度,使速度矢量的偏转角突破临界阈值。用化学的话说,勒沙特列原理失效的体系里,催化剂的虔诚献祭反而让吉布斯自由能垒生长出逆反应的枝蔓。用生物的话说,迁徙代码在表观遗传中突变出的执着,终将成为自然选择压力下的孟德尔致死因子。用美术的话说,莫奈要是执意用点彩技法描绘《千里江山图》,所有光学混合的魔法都会在绢本上枯萎。”窗外玉兰花瓣扑簌簌地落,她泛红的眼眶让我想起上周弄丢的物理错题本,那些被荧光笔反复描画的受力分析图,最终都成了坐标系里渐行渐远的抛物线。
暮色漫进教室时,蜗牛壳在吊顶角落折射出七彩光晕,我悄悄把草稿纸上的蜗牛壳螺旋线涂成莫比乌斯环,看见同桌藏在立起的英语书后的侧脸,倒映在窗玻璃上与那只固执的软体动物重叠,都背着沉重而透明的壳。
窗玻璃总会突然映出晚晚的身影,她捧着各种小食轻叩窗框,投喂我,每天大课间,我们牵着手冲到最前面,花五分钟时间在食堂吸完一碗鸡汤米线。晚自习后骑车回家,车轮碾过满地春风洒落的叶,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比函数图像更曲折。
第一次收到杨黎的明信片是在一模前夕,牛皮纸信封里掉出贝壳碎片,他写八大关的银杏叶像调色盘打翻,海浪会把颜料盒里的钴蓝都卷走。我把明信片夹在五三题库里,抬头看见黑板右上角的倒计时像沙漏在尖叫。
学车是父亲的主意,他说我压力太大,应该有个解压的事情,于是我每个周日去六哥的驾校,没几天整个驾校都知道我胆子大、开车野。我总买杯热奶茶,缩在铁皮长椅上,看教练追着错把油门当刹车的学员狂奔。六哥亲自教我辨认变速箱的震颤频率,说这比物理课的简谐运动更生动。
托管班开在三层的工会会议室,我抱着讲义爬楼梯时,总想起杨黎说过旋转楼梯的光影最适合画速写。白天这里多了五个高三生,他们都是普通班来问我学习方法的,整个会议室充斥着修正液和速溶咖啡的味道,高三生的焦虑在滋滋作响,有个叫小雨的复读生总在课间折纸飞机,机翼上写满“不想再输”。
清明之后,天气逐渐炎热起来,那天暴雨突至,杨黎发来视频邀请时,我正在帮他们讲解导数压轴题。镜头里他的画架支在落地窗前,雨滴在玻璃上蜿蜒成银河。“你看这雨像不像我们以前...”他话音未落,小雨的纸飞机扎进讲台边的水桶,等我擦干手机屏幕,视频已经断在99%的缓冲图标上。
真正意识到疏远是在五一之后,我收到杨黎寄来的写生集,翻开看见满本陌生风景:礁石上的鸥鸟,晨雾中的信号山,还有我不认识的女孩侧影,她举着调色板站在画架旁,马尾辫系着水蓝色的丝带。便签纸上写着:“艺考班同学说这叫光的语言”。我把画册塞进储物柜底层,转身撞见晚晚捧着冒热气的关东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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