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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河塘里已经有蛙鸣,夜晚下叫声连绵不息,湖水表面却平静得不起一丝波纹,与月亮遥遥相望。
月光撒下来,砸在湖边人家堆砌的碎瓦上,无形的银丝线在人间来回穿梭,直至织出人人圆满的夜晚。
“我们这儿几十户人家,大部分都姓张,也有些外姓的,同姓的是一个本家,两个不同姓氏祖上是姻亲。”
张守业坐在上方位,一边讲述村庄历史,一边让媳妇儿吴巧给何嘉黎夹菜。
“这里是比较典型的空心村,老人小孩多,年轻人都在外务工。”
他抿了口酒,看向何嘉黎,抬起下巴点了点坐在对面的骆帆:“我们村就剩他还有张齐琦两个年轻人,你也都见到了,其他的一年都未必回来一次,我家姑娘也是。”
说到这里,张守业脸上出现独属于空巢老人的沧桑:“这次见她跟上次隔了有两年了。”
说完微不可闻地叹了叹气。
“他们这一辈儿里念书念出头的就他们三个,我也不是说我姑娘不好,现在这个社会,女孩子有追求,也有权利追求,我不干涉,只是有时候看着他们两个人和我共事,就忍不住想我姑娘。”
张守业不知是喝了两口酒有些上头,还是情到深处,眼里泛起水光。
还没等眼泪留下来打动桌上的客人,张守业又乐了:“不过下个月她可能会回来。”
骆帆啊了一声,夹菜的手停在半空中,嘴里还嚼着菜就接话:“知希要回来?”
何嘉黎扫了他一眼,心想,看来这个人还挺特别,叫这个人就不连名带姓,还叫得这么亲密,表现得这么迫不及待,三个人一起念的书,拒绝张齐琦说不定就是喜欢这个张知希。
张守业花白杂乱的眉毛根根分明,眼部肌肉的灵活盖过喝红了的脸,正要说话却打了酒嗝,一时没缓过劲儿来。
吴巧给他顺了顺背,接着话头:“对,前两天打电话回来,那个不是村里通路的事儿吗,资助我们的那个人他儿子和知希是朋友,知希可能跟他们一块儿回来。”
骆帆对着坐在他对面的张守业笑了笑:“这么有把握一定会通路?”
张守业一把将玻璃酒杯敲在桌面上:“当然了,把村子建设得越来越好,就是我张守业的下一个人生目标。”
坐在张守业左手边的何嘉黎让突然变大的声浪吓得抖了抖肩。
“你还没胜选呢,张家屯总统。”骆帆不合时宜地泼了泼冷水。
张守业听见这话,兜下脸来,拧着眉吼道:“那不是我还能是谁?”
看张守业喝成了这个熊样,吴巧夺过他的酒杯,不顾他哀求的目光,起身去倒了杯茶水。
何嘉黎适时插了句嘴,参与话题:“什么胜选啊?”
“最近快要换届选举了,要是还是这老头子就可以继续推进修路的事儿,要是换别人就未必愿意了。”
骆帆晃了晃手里半杯酒水,看见对面的酒换成了水,一脸不屑。
张守业大为光火,锤上了桌面:“我还在这儿呢就叫上老头子了?”
何嘉黎扭过头来,继续问骆帆:“为什么换人就不愿意啊?”
一张脸满是对八卦的渴望。
骆帆给他详细讲解了这次修路的资金来源:“村里通路的钱外面大老板资助的,他也会给学校投资,所以老头子不太好意思,就说村路靠资助,家门口各家各户自己出钱,所以通到哪里就有争议,”
讲到这里,他略微停顿,“像我家那里,就住我一个人,这条路修是不修,那些住在村边上的修是不修,谁出钱?村里其他人很容易就觉得这条路是我家门口的路,要不就不修,要不就我自己出钱。”
张守业酒劲儿过了些,跟着说道:“而且我只要了混凝土那些材料费,施工费我们自己来出,这笔钱我跟村里几个老人商量过,想按人口和各家轿车数来算。在村里一说就有人反对,他们觉得有些人这会儿不买车,以后又买了,这种该怎么算……”
骆帆夹了颗花生米,扔进嘴里,边嚼边说:“还有些人已经搬去了外地,不回来住,但是房子又在村里,他们觉得自己不走这条路就不该交这笔钱。”
何嘉黎伸碗接住吴巧夹过来的红烧肉,下了结论:“所以主要还是很多人都不想修?”
张守业深深叹气:“对,年轻人出去了就没打算回来,老人们也无所谓交通,所以这件事开展有点困难。”
何嘉黎算是听明白了这是个什么样的村子,要干点什么事,一个个都跳出来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和今天上午看着的那个大婶不愧是一个村子的,果然是人以类聚。
这一晚上尽是在聊这件事,期间吴巧时不时就给他夹菜,可能是看他吃得少了点,骆帆也夹了两筷子小炒肉到他碗里。
到八点多吃完饭,事儿还没聊明白,吴巧带何嘉黎去厨房,给他们打包了锅里没盛出来的肉菜,让他们带回去吃。
何嘉黎连连摆手觉得不用,吴巧拉着他的手往手心里塞保温盒。
“你们两个男孩子肯定不会做什么复杂的菜,骆帆没什么,你这个年纪还要长高,不能饿着”,像是怕何嘉黎太多礼节,吴巧又补充道,“以前骆帆来了也是这样的,要是不拿回去我回头啊,还要专门给你们送过去了。”
这种完全算不上威胁的威胁让何嘉黎不知所措,他朝房间里看了看,骆帆还在讲修路的事,丝毫没注意到这边的状况。
何嘉黎伸手接过,微微欠了欠身:“谢谢婶儿。”
骆帆最后也有些醉,只是脸上看不太出来,回去的路上,影子慢悠悠地,落在后面。
何嘉黎猜测他看不清路。
他站了会儿,等人走到旁边,拽住对方胳膊,半架着往家走。
他忍不住吐槽:“修路又不管你的事,聊那么久,还喝那么多。”
骆帆一言不发,完全靠了过来,何嘉黎更加笃定对方喝醉了,也许多说一两句话就会吐。
但是两个人靠那么近,搀那么紧,不说些什么,他会陷进自己的尴尬漩涡里。
他攥着保温盒的手让烫得出了些汗,面上却不显:“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可操心的,张校长明摆着会连任。”
“你怎么这么确定?”对方冷不丁地怼着他耳朵来了这么一句,声音里带着些酒气,喷洒在何嘉黎耳边,一秒钟的时间都没有留给何嘉黎,扩散得到处都是。
何嘉黎扭过头,嫌弃道:“那些人就算再不想回来,也没有外地户口,孩子们都还在这儿上学,校长的面子肯定会给。”
骆帆低下头来想看清身边的小脑袋,月光晃悠悠,半长的头发遮住眉眼,他突然又想伸手揉上一把。
或许是酒精麻痹了双手,他遏制了这股冲动:“看不出来啊,那何老师觉得我门口那块地,争还是不争?”
他好奇何嘉黎的回答,是不是跟刚刚的话一样既有脑子又不容置疑。
出乎他意料的,何嘉黎反应很大,他猛地甩掉了骆帆的手,眼神执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这要争吗?这不本来就是要给你修吗?”
可能是大学生文学素养高,一个教数学的支教老师深谙重复的手法起强调作用——
“这本来就是公共的地方,凭什么不给你修,要是全让你一个人出钱那他们就都别从这边过好了。”
何嘉黎的脾气来得莫名其妙,吼得骆帆一愣一愣地。
想起白天何嘉黎问村里人是不是欺负自己,骆帆打着哈哈凑了上来,搭着对方肩膀,一副哥俩好的语气:“怎么这么大脾气啊,担心我被欺负啊?我肯定不会让他们欺负到我头上的,再说,我那点工资都花在自己身上了,哪有余钱修路啊。”
何嘉黎总觉得学校以外见到的骆帆有一种天生的窝囊气质,有人造他黄谣他不管,人堵在门口他不看,修大家的路掏他一个人的钱包,他也不反对。
一个人不为自己发声,还有谁会为他发声。
不为自己委屈,等谁来替他委屈。
不为自己做主,要让什么人来做他的主。
这么看来之前照顾自己就是因为他是老好人脾气,就是窝囊。
不知道是醉鬼太重还是让气得胸闷喘不上来气,何嘉黎再一次推开他,自顾自往家里走。
这一次,对方三两步就跟了上来,何嘉黎看着牛皮糖一样又粘上身的手更火大了。
一时不知道是气这个人装醉还是气自己没长眼,刚刚还眼巴巴地站那儿等着扶他。
可能还是人以群分,跟这个人住一块儿让传染了老好人气质,对方一说让也关照关照他,自己居然也听进去了。
想到这里,何嘉黎诧异了起来,脱离原本熟悉的环境,原来自己是这种容易让同化打动的人。
“何老师,明天跟我去县里买点东西吗?”
温热的呼吸混着酒气又一次打上脸,何嘉黎忍无可忍:“你能不贴我那么近说话吗?一身酒气。”
骆帆捂了捂嘴,哈了一口气,没闻出来什么,笑了笑:“何老师,你不像大学生,倒像个高中生,从来没喝过酒吗?这会让我觉得自己犯法啊。”
“犯什么法?不作为法吗?”何嘉黎还是受不了那点窝囊劲儿,没好气地呛回去。
“未成年保护法。”
何嘉黎抬起手,一把摁下来那脑袋:“我看你是喝大发了吧。”
骆帆闷哼一声,顺着对方手势,躬身到对方臂弯里,低下头,往前擦了两步,踢起地上的稀碎石子儿,崩到了身上。
何嘉黎只压了一把,毕竟喝了一晚上酒,怕对方会吐在自己身上,连忙松手闪身。
夜色下看不大清人脸色,他索性不再搭理,急着回去洗掉一身蹭上来的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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