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南柯

　　到了御书院，杨柯将手中厚厚的书册交给纪夫子：“您清点清点，是不是一百遍？”

　　纪夫子从纸张间抬起头，惊讶道：“抄完了？你们年纪小，手就是快，可馨方才也交给我了。”

　　杨柯心里发笑：这厮多半跟她一样，哪里会自己抄？

　　纪夫子眼神一凝：“诶，这批注为何是朱砂写的？按照书院规制，批注当用……”

　　话音未落，杨柯已闪电般抢过纸册，袖口暗藏的茶灰扑在字上：“夫子眼花了罢？前日刚下过雨，纸受潮也是有的。” 她故意晃了晃纸页，艾草熏制的焦痕在日光下忽隐忽现。

　　老夫子狐疑地眯起眼，而后也明白了其中奥妙，于是摇头叹息道：“年轻人啊，治学当如琢如磨……”

　　“好了好了！”杨柯赶紧截下他的话，“先生，该抄的我也抄完了，现在可以走了吧？”

　　还未等他回答，杨柯便兀自反身走开，纪夫子忙招呼道：“哎！等等！”

　　杨柯僵着脖子回头，生怕他看出点蹊跷来，于是扯起一个笑：“夫子，还有何事啊？”

　　纪启明慢悠悠道：“字迹勉强算工整，算你通过了。但内容嘛，”他指着其中一页，“‘女子处闺门，少令出中门。’杨柯，此句何解？”

　　杨柯硬着头皮道：“是说……女子应安守内宅，非必要少出中门。”这不就是关禁闭嘛！

　　纪夫子又翻一页：“‘夜行以烛，无烛则止。’何意？”

　　杨柯继续道：“夜晚出门要打灯笼，没有灯就别出门！”难不成女子都是夜盲？

　　纪夫子合上作业：“背得倒熟。”他目光温和却带着审视的看向杨柯，“但你扪心自问，七日前的亥时三刻，你人在何处？所行何事？可曾‘以烛’？可曾‘止’于中门之内？”

　　听这几句连环拷问，杨柯瞬间脸色煞白！夫子知道了？！她那晚偷溜出去被发现了？

　　纪夫子山羊胡子翘起，手指轻轻点着桌面：“《内则》抄得再好，不过是纸上功夫。阿柯，你深夜擅出，此乃大忌！若传扬出去，不仅你要被逐出宫去，更会累及父母家门呀！”

　　杨柯冷汗涔涔，不敢辩驳：“弟子……弟子知错！再不敢了！”

　　纪夫子深叹摇头：“你师父特意嘱咐我，要好好看管你。邓员外的案子你想必也知道，再加上柔然细作的风言风语，京城内风声鹤唳，你若随意外出，不仅有违宫规，更是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外面肃穆的宫墙，语重心长，“若是强行要求你乖乖听话，那是没有用的。”

　　杨柯担心他又给自己找什么麻烦事，赶紧故作为难道：“夫子……往后我一定……”

　　“羲王殿下！”纪夫子蓦地转过身。

　　“啊——”杨柯惊得大叫。

　　纪夫子摇头晃脑，山羊胡随着话语一抖一抖：“殿下为人，刚正不阿，最重法度规矩。其治下，令行禁止，一丝不苟。”他那双略显昏花的老眼露出一丝促狭的光，“与其让你在书院继续心猿意马，不如去殿下身边静思己过！老夫稍后便禀明殿下，着你即刻去刑部案牍库报到。”

　　听到羲王两个字，杨柯脸上立刻写满了十万个不愿意，拉着纪夫子的衣袖央求道：“夫子啊……您再想想，有没有别的办法呀？”

　　纪夫子拍拍她的手：“阿柯，为师知道，殿下罚你抄内则，你心里害怕，不过殿下心胸宽广，只论公事。这就是最好的办法！”他拍了拍杨柯的肩膀，“这人生在世，要能屈能伸。去案牍库静心抄书，远离是非，为师也是为你未来的安危考虑啊。”

　　他见杨柯还要挣扎，索性带着她向门口走去。

　　“夫子！夫子——”

　　半日后，杨柯被御书院的小内监带到了刑部。

　　“姑娘，请进。”刑部的小役领着她左拐右拐，进了一间屋子，“此处就是案牍库了，按照纪先生的意思，等您抄完了文书，就可以回宫复命。”

　　杨柯望着满屋的灰尘、蛛网，还有堆满如山的旧竹简和泛黄纸卷，只感到生无可恋。

　　她认命地坐下，随手抓过一本册子，翻开一页，开始誊抄起来。

　　“昭明四年八月，用于皇陵修缮工程，工部领了叁仟青砖，贰佰根金丝楠木、伍拾斤朱砂、贰拾斤鱼鳔精胶，”杨柯边抄边嘀咕，“鱼鳔做的精胶，据说熬制起来费时费力，粘性比老鸹爪子扒得还牢实，连皇帝老儿死了还用这等好东西，平民老百姓一辈子怕是连影子都没见过呢。”

　　日头逐渐西移，杨柯的肩膀越来越耷拉，她揉了揉发涩的眼睛，一边抄，一边腹诽：“谁关心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宇文泰，都怪你！”

　　这时，窗外隐约传来刑部正堂方向的动静，一阵沉稳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邓府查得如何？”清晰冷峻的声音传来，正是宇文泰。

　　“回殿下，有新发现……”另一个声音恭敬地回道。

　　杨柯的好奇心瞬间被勾了起来，竖着耳朵凑去听，但库房偏僻，听不真切具体内容。

　　她搁下笔，起身趴在窗户朝外探去。只见隔壁证物房门外，一个小吏捧着个铺着深色绒布的托盘，步履匆匆地走了进去，估摸着是邓府带回的东西了。

　　杨柯无心再抄写，蹑手蹑脚地凑到案牍库与证物房相连的门边。

　　刚探出半个脑袋，只见那小吏手里拿着一束赤色羽毛，要去水桶边上清洗，转身时余光恰好瞥见门边的杨柯，饶是吓了一跳：“哎哟！你是干什么的？怎么在这？”

　　杨柯被抓个正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是宫里的伴读，纪夫子派我来这抄书。”

　　小吏听了后，皱了皱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小丫头快回去抄你的书！别在这添乱！证物房重地，闲人免进！”

　　杨柯努了努嘴，只好悻悻地缩回头，乖乖走了回去。

　　好在证物房和案牍库仅仅隔着一堵墙，那边的声音，杨柯在这里也能听得真切。

　　她竖起耳朵，听那小吏抱怨道：“大人，这羽毛上的污渍甚是奇怪，看着像胶，却又不像寻常浆糊或树胶，粘得极牢，试了几种法子都清洗不掉，还影响查验羽毛本身的纹理。”

　　年长的吏员声音响起，带着几分严肃：“仔细些，别破坏了证物！这可是案子的关键！或许是刺客粘附它时，沾上了什么特殊东西，再想想办法。”

　　“羽毛？没想到吧，小丫头手里就有现成的！”杨柯一边嘀咕，手上一边下意识地抄着，“……此胶乃取深海巨鱼之鳔……性至粘而韧，遇水不融，唯以蒸汽方可软化剥离……特用于皇陵地宫石缝嵌合，可保千年不坏……”

　　“咦？‘遇水不融’、‘蒸汽可软化’？”她小声咕哝了一句，目光在刚刚抄下的字句间来回逡巡，觉得这巧合有些意思。

　　好奇心驱使下，她再次隔着门探出头，冲着对面证物房提高声音道：“嗳，大人！我刚抄到个老皇历，说工部修皇陵用一种叫‘鱼鳔精胶’的胶，特别粘，水洗不掉，得用蒸汽熏才能弄下来。您说……那羽毛上沾的玩意儿，会不会也是这种胶啊？毕竟看着都黏糊糊的，怪像的。”她也没指望对方会采纳自己这个抄书丫头的闲话，说完便缩了回头去。

　　证物房里，那管事吏员闻言，只是微微一怔，循声瞥了杨柯这边一眼：“一个抄书的小丫头能懂什么？刑部的证物岂会跟修缮皇陵的物料有关？”

　　他摇了摇头，注意力又重新回到托盘上，对小吏吩咐道：“别听那些不相干的，再想想别的法子。”

　　小吏点点头道：“是。”

　　日头西沉，半晌功夫倏忽而过。

　　“吁——总算是抄完了！”杨柯长长舒了口气，伸了个懒腰，揉着酸痛的脖颈站起身，将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整理好，抱在怀中往外走去。

　　行至刑部正堂附近，一个年轻小役匆匆从她身前掠过，手里端着刚沏好的热茶，幽幽茶香钻进了杨柯的鼻尖。

　　“哪儿的好茶，竟如此清甜沁人！”杨柯被那茶香吸引，脚下也跟了上去。

　　那小役端着热茶，拐过一道回廊，朝一扇阴森紧闭的房门靠近。

　　“哇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猛地从门缝里炸开。

　　“肃静！”紧接着是狱吏凶戾的呵斥。

　　小役被这猝不及防的惨叫声惊得一颤，手中茶盏倾斜，滚烫茶水泼溅而出，刚巧淋到了路过的吏员官靴上。

　　那吏员勃然变色，他本就面相凶恶，此刻脸皮一拧一皱，更是形同恶鬼。

　　“小兔崽子！你眼睛长到屁股上了？！敢污了爷的官靴？！”说着，扬起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狠狠朝小役脸上扇去！

　　这一下要是打实了，小役非吐血掉牙不可。一旁的杨柯目睹此景，热血瞬间冲上头顶，她不及细想，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挺身挡在小役身前，同时猛地抬起手臂格挡。

　　“啪！”一声沉重的闷响，吏员的巴掌结结实实地扇在杨柯抬起的手臂上，力道之大，让她痛哼一声，踉跄着后退两步，整条手臂顿时火辣辣地灼痛起来。

　　那小役早已魂飞魄散，吓得瘫软在地，不发一言。

　　而那吏员见打错了人，气焰稍窒，但瞥见杨柯穿着寻常，还是个女子，怒火反而更盛：“小娘子，你护着这废物做什么？他毛手毛脚冲撞上官，就该受罚！还不让开！否则连你也一起……”

　　“砰——！”

　　审讯室的铁门骤然被拉开！巨大的声响将众人目光齐刷刷地拽了过去——宇文泰正面沉如水地站在门口。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廊下众人：“刑部重地，何人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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