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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灰焖芋头
“舒娘,他们身上有味儿?”一旁穿素净裙儿的娘子蹙眉,下意识嗅了嗅,“没闻见啊?”
“昭娘,你鼻子叫香膏糊住了不成?”舒娘子一甩帕子,嗓门扯得尖亮,“一股子腌臜男人臭!带两拖油瓶,难不成还要让臭小子与我们同住?”
她眼风如刀子,一下下往陆怀瑾身上刮。戚丹芙上前半步,将小弟护在身后,不由想起现代被口诛笔伐的“带男童进女厕所”之争,可眼前的情形却有本质不同,同屋避寒,分铺而眠,小弟又无暴露癖,何来“腌臜”一骂?
她嘴角勾起一丝弧度,目光却似淬了冰:“娘子定出生簪缨世家,排场如此大,倒是我们唐突了。”
七岁不同席是书香门第的规矩,寻常百姓家有片瓦遮头已是福气,一炕挤三五个娃也是常事。
“哎呦,快来瞧惊天厚脸皮!”舒娘子如陀螺般转向四方高呼,“大伙儿评评理,她让我同男子一道住,她不要名声,还要累着我的清白!”
见有热闹瞧,预备散场的人皆停住了步子。
“舒姐姐。”戚丹芙哂笑尚未漾开,耳畔响起了一道脆生生的童音。小妹从她身后探出脑袋,眨着双清澈的大眼,声儿又甜又亮:“您身上的香粉子真好闻,难怪今晨那二八小君送您时,您嘴都咧到后脑勺了!”
空气骤然一静。
舒娘子涂了厚厚一层铅粉的脸,倏然涨成猪肝色,小妹却似没瞧见,掰着手指继续:“昨日赶牛车的黑脸叔请你嚼花糕子,您抱着他胳膊笑得好腻歪。前日更厉害,您追着一骑马官人问了半里路……”
“小蹄子胡吣甚?好不知羞咧!”舒娘子打断小妹,见周遭看客的眼神都变了味,一扭头撞开正屋门,狠狠摔上。
“惊扰小郎君,罪过。”没拉住舒娘子的昭娘,蹲下身同小弟抱歉道,多追了几步的另一个娘子也折回来帮着解释:“舒娘吃过恶郎君的亏,心直口快了些,人是顶好的,你们别同她计较。”
“月娘!”昭娘声猛地拔高,面色很是难看,“你莫替她描补了,这般纵着是害她!”
“我说的实话,你怎能如此说好友?”柔顺的月娘也沉了脸,音调比昭娘还厉上三分。
昭娘胸口起伏,别开脸不再言语。月娘也不再理睬她,转身去叩舒娘子的门。这一闹,余下的娘子也不好再同他们合住,只得跟着月娘进了正屋。倒是昭娘随他们一道,与婆孙挤进了西边那间狭小的厢房。
夜里,她轻拍哄睡小妹,望着墙角蜷成一团的小弟,暗暗发誓:明日,定要寻一处独门独院。若没有……便出钱请人砌上一间,反正赵里正承诺了要分宅基地的。
深秋的天,亮得愈发晚了。
心里揣着事,天微亮她就起了,正往身上套夹袄,弟妹也相继醒来,三人飞快穿戴齐整,蹑手蹑脚出了屋,房门轻掩,盖住了里头此起彼伏的酣眠声。
院子东面搭了个简陋的灶棚,火眼上坐了个长嘴陶壶,壶脖子细长,像只引颈的灰鹤。
她用火钳拨开冷灰,添几根细柴,待灶被通得红彤彤后,从何娘子送的菜篮子里摸出几个芋头,圆滚滚的,还带着泥。
随手扔进灶膛,又铲了层薄灰细细盖住,焖出来的芋头芯子才软糯。
等水沸的间隙,翻出教坊娘子的送别礼——七白粉,提壶冲了三碗。
白生生的粉在热汤里化开,泛起一层柔腻的沫子。扒出灶里的芋头,焦黑的外皮一剥,露出里头热腾腾、沙绵绵的芋肉。
芋头糯,粉水甜,晨风凉,三人蹲在灶棚边,静静享受完这顿早食。出门前,把水壶温在火眼上,用簸箕盛起芋头,离去的脚步声轻得像露水滑过草叶。
天边,鸭壳青正徐徐剥开,透出里头淡淡的白嫩,田间巷陌已有早起的孩童,在追逐嬉戏。
掏出备好的米糕,她轻声嘱咐:“你们去玩罢,我寻嫂子打探村子。”
“问嫂子们得走贵礼?看我的!”小妹同她摇头,迈着小短腿径直去了孩童窝,小弟缀在小妹身后。
她不远不近地跟着,见小妹不嫌脏的挨着那群泥猴儿分米糕,接过的小手指甲缝黑黑的,全是灰垢,小弟也面色如常,还体贴地把米糕均匀掰开。
孩童们起初只狼吞虎咽,慢慢却抬起了眼,亮晶晶地望着他们,听他们讲西京那些事:瓦舍里会翻筋斗的傀儡猴子,庙会百丈高的烟火,日照下流光溢彩的玻璃珠……
她亲眼瞧着孩童们的目光渐转为崇拜,不由自嘲一笑。
昔日都舍得让他们丢掉脸面谋财,如今反倒瞻前顾后呵护着他们的自尊,但他们早已不是需要藏在锦绣堆里的娇花,这一路的磨砺,早为他们铸造了铠甲,将他们牢牢护住。
欣慰于弟妹的成长,不到半刻钟,他们就领着孩子王回来了。
“阿姐,这是大山,村子里没他不知之事!”小妹朗声道,“大山,这是天下最好的阿姐!”
大山探究地望向她,黝黑的脸浮起一层淡红,明明害羞却又不自觉挺起胸膛。她便又摸了块饴糖给他:“烦你带着我们逛村子。”
“果真是最好的阿姐!”大山何曾见过如此正式的邀请,学着阿娘领大茶商考察的模样,同他们介绍村子。
赵家村位于蒙顶山脉里,地势北高南低,像一把展开的蜀锦扇子。
青衣江在村西口,从北向南奔腾路过,将支流陇西河送入村中。
陇西河自西向东,穿村而过,中途在村南打了个圈,出村东口又汇入濆江,直通雅州府城只需半日,但因流水湍急,仅有一座风雨桥和小渡口,反是离陆路官道近,昨日他们一行人就是从那进村的。
他们到村东口时,一羌族汉子正撑着船,将蒙顶山茶、腊肉、川芎等物往上搬。
“阿尔哥,又出货啊?”大山同其搭话,汉子朝他们扬起憨厚的笑,提起刚煎好的茶,用长柄勺分茶汁入青瓷盏,连每盏上头的沫花都一样多。
递给他们的手糙得很,稍显紧张地微微颤抖,三人没有犹豫地双手接过。
弟妹捧盏,先观色,次嗅香,再啜苦咽甘,茶末与水一并入口,一整套标准的吃茶流程,做得行云流水,尽显大家风范。
难得的是,戚丹芙竟也不落下风。
现代家中老一辈皆爱饮茶,祖母光绿茶就收集了一壁柜,父亲为讨好长辈,研究了许多茶食,每次试新品的大冤种都是她。
她菜谱中也半数与茶有关,在研究院也选的茶相关课题。茶之一道博大精深,她虽不敢称善,却还算略知一二。
见遇上行家,阿尔眸子一亮,翻出包今岁的新茶塞她怀中。
“呦,与美人献殷勤呢?小娘子好颜,我也甚是喜欢!”不远处传来道女声,正巧被黄角树的粗干遮住,他们遂探头绕树望去。
“哇——”弟妹惊呼出声,同步上前,同款揉眼,不敢相信目光所及。
河边并肩站着三幢高屋,屋顶挤在白云间,屋底长着仙鹤般的长脚,直挺挺蹬在水中。
长脚是细长圆木做的,拴着数条舟,还能撑住三层高的小楼,楼外悬着走道、回廊。
“借天不借地,天平地不平,小楼山间起,吊脚水边立。”她回忆着古都宣传册喃喃,“吊脚楼。”
“吊脚楼?妙及!妙及!”大山学着文绉绉道,“家翁说是干兰,我倒觉芙姐姐的吊脚楼取得更为妥帖!”
“原是干兰。”小弟亦是恍然大悟。知要南下,他抄书时将南蛮、蜀地能找到的文献瞧了个遍,《魏书·獠传》中就有此物的记载:“依树积木,以居其上,名曰干兰。”
小妹听得摇头晃脑,扯了扯她的衣袖,指着二楼回廊上悬着的绣画道:“阿姐,黑白十字格,上绣羊角花,是羌绣!”
“小娘子好眼力!”刚刚出声的美娘站在绣画前,倚杆而立,拍掌扬声,“送你了!”
“好厉的耳……”小妹正惊呼,就见那美娘抽了绣画,抛绣球般丢过来,直直砸中阿尔。绣画在他头上散开,如盖着盖头的新娘。
“我只是没给过你茶,每次出船回来我都给你……”阿尔扯下羌绣,结结巴巴地解释,说到一半瞥见身旁的人又没了话。
“那你怎不送我茶。”美娘叉腰直直看着阿尔。阿尔脸都急红了:“你又不懂,送了你也不爱!”
“你个呆子!”美娘转身进了屋,嘭地关了门。
误入两人的调情现场,她八卦得津津有味,大山尬笑解释:“芙姐,那是茶韵邸店的店主芸娘,这片吊脚楼皆是她的产业,是东村口最大的邸店!”
“东村口最大?村中还有另有更大的邸店?”她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三幢三层高的邸店,在府城也是大店了,赵家村还真是不一般,赵里正究竟将他们拉到哪到哪儿来了?
“您往后就知。”大山买了个关子,见阿尔还憨憨发愁,出言安慰:“芸姐大气爽朗,应是逗阿尔哥玩的。”
阿尔恍然大悟地点头笑开了,戚丹芙甚想扶额,接过他手中的羌绣,边盘算着两人的回礼,边同他辞别,让大山领着他们继续往前逛。
村北在江对面,他们先沿着江在村南打的圈,往南面深处去。
沿途广袤的梯田上满是茶树,田埂还套种了桑树,说是村中有专养蚕缫丝的妇人,能织出价值百文的蜀锦。
村南尽头有座荒废的老君观,观旁有间制茶作坊,只是如今家家种茶卖,为防独门手艺外传,在自家建了茶坊,此处也就闲置了。
她瞧着茶坊若有所思,转头却瞧见不远处的半山腰莫名突出一块悬崖壁。
崖壁下三丈是陇西河,崖壁上有座孤零零的吊脚楼,一侧紧靠峭壁,一侧长脚扎入江中,江流在屋角不远处拐了个弯,水声潺潺,冲积出半亩沙洲。
她正好奇地打量着悬崖上的吊脚楼,大山却压低声道:“芙姐姐,可不能再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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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妹:到底给我干到哪儿来了?
赵里正:别怕,城市套路深,我们是农村!
作者:别怕,此农非彼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