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得性依恋

　　彼时温寻才刚刚结束一场四个小时的会议。

　　温寻公司一共三位合伙人，加上他全部都是理工科出身。

　　和这种人共事优点在于他们往往对事不对人，可缺点也是要真遇上事情，一个赛一个得固执顽梗。

　　方才的那场会议两位合伙人就因为项目技术问题争得面红耳赤，只有温寻挡在中间做了那个和事佬，周旋四个小时才终于让两边好不容易达成初步共识。

　　从会议室走回办公室的路上，温寻抽空回复了陈茉的消息，跨过办公室的玻璃门时，他顺便瞥了一眼手机锁屏上的电子钟表。

　　五点刚过十分。

　　按道理说距离晚饭时间还有将近一个小时，只是如今越发难伺候的胃脘总是和他闹着脾气。

　　午饭时胃口差到多吃一勺都感觉恶心，下午会议进行到三分之二时又变得饥饿难耐，这会儿已经开始一阵又一阵抽疼。

　　温寻想起办公桌的抽屉里放着陈茉前两天网购回家，硬塞给他的几盒即食燕麦，说是用热水冲泡之后等上三两分钟就可以直接喝，小姑娘嘱咐他饿了就用这个垫垫肚子。

　　修长的指节从抽屉里取出一盒燕麦，撕下透明包装，饮水机的热水壶空空荡荡，温寻按下按钮将水壶填满，站在玻璃窗前等待清水慢慢烧开。

　　“滴——”

　　电子提示音混着沸水翻滚的声音传进温寻耳朵，他走近饮水机旁，还没来得及端起热水壶倒进装满了燕麦的包装盒里，口袋里的手机就开始震动不停。

　　担心是什么急事，温寻松开热水壶手柄，先掏出手机接通电话，扬声器里传出母亲略带责备的声音，“小寻，妈妈的信息看到了吗？怎么不回复呢？”

　　中午他的手机上确实收到了母亲发来的两条消息，一条是母亲同学发在朋友圈的家庭聚会合照，另外一条消息写着：“你看人家毕业以后就回了成都，就算有疫情一家人也能天天见面，多好！”

　　温寻对着电话低声说道：“妈，今天工作太忙了，这会儿才看见。”

　　他撒谎了。

　　两条消息温寻都看见了，甚至照片还点开仔细辨认过人脸，终于明白母亲说的是谁家孩子，才反应过来又是谁家孩子做了什么让她羡艳不已。

　　他不是才看见，而是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的母亲总是喜欢拿他和别人家的孩子作比较，好像是他自读书开始就已经习以为常的事情。

　　无论一件事是否符合客观现实，是否违背常理，她总能找到角度、揪住某一点不放摆在温寻面前，或明或暗地提醒他做得还不够好。

　　“这是你张阿姨发在朋友圈的照片，你看人家孩子都在成都，过个周末就能一起吃顿饭，你因为疫情已经多久没有回家了？”

　　母亲的声音在他耳畔喋喋不休，“你知不知道妈妈有多么羡慕你张阿姨，能跟儿子住在同一个城市多好，成都又不是没有科技公司，你就不听话，非要……”

　　“嗯，嗯……”

　　温寻明白母亲倾诉的欲望大过交流，只是垂头静静听着，而后默默将手臂横在上腹前，压在正在抽搐的部位缓解疼痛。

　　她眼红别人家的孩子总是能时刻陪在父母身旁，却忘记了几年前极力坚持将温寻送出国留学的人，也是她自己。

　　“算了，跟你说这些也没用，”母亲话锋一转，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蒋晟你还记得吗？人家也在上海，比你早两年毕业，上个月都结婚了，你到现在连个女朋友的影子也没有……”

　　温寻无声地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被母亲打断了出声的机会，“上周我给你发了两个女孩的个人信息，你到现在也没个准话，不论有没有眼缘，妈的意思是你先去见见再说……”

　　“妈，我不着急恋爱，我工作……”

　　温和的抵抗果不其然被母亲厉声反驳道：“不着急，不着急，你都二十五了，还不着急，好姑娘都是要慢慢找的，你先去见见，又不是一定要你谈，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

　　“不听话……”他在心中默默复述。

　　温寻仅剩的一点沟通欲望彻底消散，麻木地将手机举在耳边，机械地间隔几秒低声应和，直到母亲再次记起他前段时间动过的那场手术，“不说这些了，这几天胃好点没？”

　　“好多了，已经没事了。”

　　“记得按时吃饭，上次你做手术妈就赶不过去，要是你在成都，妈还能照看你，你说多好？”

　　说来说去，话题又绕回到原点。

　　娇气的胃脘像是在病痛和情绪的双重压力下不打算再配合，从腹部拉扯到肩背，放射般地疼痛游走在全身各处。

　　温寻咬牙忍下快要溢出唇边的痛呼，尽力用平稳的声调挂断了母亲的电话，扔下手机将冰凉的额头抵上小臂，趴在办公桌上等了十多分钟，才终于缓过这段阵痛。

　　桌上的燕麦已经没了再去冲开的欲望，坐起身想要处理几封邮件，双眼却总是无意涣散出神。

　　矛盾的母爱像是一栋四面漏风的茅草屋，点滴关心如同屋内篝火成为唯一的热源，可永恒的攀比和不满却也化作一阵阵凛风，将微弱的热意卷进冬雪中。

　　温寻已经忘记上一次让母亲满意是什么时候？

　　永远可以再好一些的成绩，永远有提升空间的薪资，以及那些角角落落他做不到完美的细节。

　　他也想过问问母亲，他如何才能做到拥有一份事业的同时还能时刻环绕在她身边？鱼和熊掌又是如何得以兼得？

　　不过那些带着赌气意味的话到最后也还是被自己咽进口中。

　　明知道母亲也没有答案的问题，他又何必再去自讨没趣呢？

　　七年前他被母亲反锁进房间，无能为力地目睹母亲亲自前往学校，签下那份出国留学的奖学金合约时，就早已习惯自己在她口中，永远做不到满分的人生。

　　-

　　陈茉自认方案能通过，有一半的功劳得归温寻所有。

　　给他下单的冬季睡衣还在运输途中，过两天才能送达，她暗自计划可以提前请他吃顿饭。

　　晚上八点多，陈茉打开卧室房门，将几件衣服塞进阳台的洗衣机中，滚筒开始运作，发出低哑的嗡鸣，盖过她脚上毛绒拖鞋走过地板的脚步声。

　　温寻书房里的灯依旧亮着，时不时传来线上会议的交谈声。

　　她装模作样念叨着自己怎么又漏拿了两件脏衣，在阳台和卧室之间多跑了几个来回，每每经过书房门口时总要偷看一两眼。

　　适合请客的餐厅她已经选定了几间，分享链接此刻都躺在陈茉的手机里，就等着发给温寻叫他最终敲定一个。

　　那还是她跟同事打听了一下午，好不容易找出的几间味道清淡的餐馆，万一自己一顿饭把人又吃进医院里可就麻烦了。

　　陈茉悄悄盘腿坐上沙发，意兴阑珊地刷着手机上的短视频，实际注意力全放在距离不远的书房里。

　　温寻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从门缝里飘出，那些IT相关的专有名词她听不太懂，偶尔捕捉到几个她猜得出的词语，手指飞快在浏览器中同步搜索，囫囵吞枣似地暗自恶补计算机知识。

　　短短几十分钟里，她先是弄懂了“生成对抗网络”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又查看了许久计算机如何处理“自然语言”。

　　直到洗衣机滚筒停止转动，短促的音符提示清洗完毕，陈茉才听见书房里座椅后撤在地面上摩擦发出的轻响。

　　她趁机连忙将一早保存过的链接挨个分享给温寻，“这几家餐厅你喜欢哪一间？我觉得粤菜那家还不错，周六我请客怎么样？”

　　听见温寻手机远远传来几声提示音，陈茉隔着门缝瞥见那人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滑动。

　　她跳下沙发转身跑回卧室，蹦跶着趴回床上，静静等待对方同意的消息。

　　陈茉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下意识预设好了温寻的答复，记忆里邻居哥哥曾经给予她的安全感和如今温寻稳重体贴的模样在心中重贴，她抱着手机已经在消息栏里写好了即将发出的时间和地点。

　　等候的时间稍长，有些超出了她的预料。

　　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下，将卧室门打开一条缝隙，陈茉看见温寻还坐在书房的座椅上，垂头看着手机眉头紧蹙。

　　片刻，她收到了对方的回复。

　　“不好意思，阿茉，我这周比较忙。”

　　不出几秒，接着下一条消息发来，“不如改天吧？下次哥哥请你。”

　　卧室门被轻轻锁上，陈茉看着手机里她提前编辑好的消息微微出神。

　　机械地将文字一个一个删去后，望着消息栏中跳跃的光标却再次想不出回复。

　　在成年人的社交礼仪中，“改天”不就意味着“遥遥无期”，“下次”也等同于“没有下次”。

　　她精心挑选的餐厅链接下是对方婉转礼貌的拒绝，更加凸显出她用力过猛的滑稽。

　　陈茉伸长手指摸到手机侧面的锁屏键，用力按下，将消息框关在黑色的屏幕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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