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安易

　　小巧温馨的房间，白色的窗帘被溜进纱窗的晚风微微扬起。

　　已经到了睡觉时间，刚被毛巾擦过的凉席上却不见休息的人影。

　　裴凛坐在书桌前，掌心向上，一颗蓝绿色的碧玺在小夜灯下流动着细碎的光芒。

　　带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关键道具——看过几本穿越小说的裴凛称之为关键道具——是过世的妈妈送她的28岁生日礼物。

　　在裴凛的记忆里，“妈妈”就是一个永久空缺的位置。时间太过久远，她快要记不清家族聚餐时出现的“妈妈”的模样。

　　那个穿着低调灰色套裙，面颊间点着一颗细痣，总是带着微微笑意的女人的模样。

　　但这重要吗？

　　裴凛需要“妈妈”吗？

　　没有人会在裴凛面前提起一个死去的人。
　　在过去的二十八年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杭城还有家人。

　　没有人告诉她这里是她的第二个故乡。

　　因为她姓裴，是被裴家用金币和宠爱填充的漂亮娃娃，所以一切都变得合理起来。
　　她只需要成为快乐的，自由的，无忧的裴凛。

　　“为什么要带我来到这里，妈妈……”
　　少女的声音如乌云天的闷响，也许连她自己都没发现这声“妈妈”充斥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怨。

　　周五。
　　周测日。

　　结束晨读后，裴凛拿着分发的考号到指定教室考试。
　　最后一门数学考试，她数不清自己用废了几张草稿纸。

　　但好在之前陌生的数学题终于开始向她伸出友好的臂膀。

　　从教室出来，天已经黑透了。
　　五门考试一直持续到晚上七点，裴凛抚上自己的胃，出考场的那一刻，饥饿感才从胃涌向无力的四肢。

　　周测的结束意味着小假期的到来，学生面上的疲惫一扫而空，欢呼着涌向校门口。

　　那里早已聚集翘首以盼的家长。
　　车灯的虚影照亮校门前的空地，裴凛心中忽地升起一种不真实感。

　　裴凛身侧跑过几个少年，背着书包激动相约周末篮球，急急往外走的几个人拉着朋友低声校对答案，远处教导主任正咆哮着禁止奔跑。

　　所有的声音，包括校门口那虚幻影里的喇叭声，都缓慢而沉重地从她耳边抽离。

　　在整个世界变为一片寂静的时候，她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正找你呢，凛凛。”
　　安易的声音不大不小，像一把有力的小勾子，将她的五感带回夜幕之下的教学楼。

　　晚风拂面，有些凉爽。

　　“凛凛，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发呆？”宋如跟在安易后面，笑嘻嘻地给裴凛递了根棒棒糖。

　　裴凛的神情恍惚，带着刚从大梦中自然醒来的空白。

　　“裴女侠是在担心考试吗？文华的小周测罢了，不用太放在心上。”周自奕也笑着开导她。

　　一旁的陆越炀没说话，极黑的瞳孔在灯光下静静地注视着她。

　　“就是，小周测而已，顶多就是个不及格嘛！没什么大不了的。”李鸣摸着寸头脑袋，乐呵呵地跟上。

　　宋如无语了，一记眼刀过去：“你以后选择题记得少选B。”

　　“为什么？”

　　宋如冷冷地笑道：“因为你已经是2B了。”

　　“我只知道2B铅笔，不懂你在说什么。”李鸣昂头，默默往安易的方向躲了躲。

　　一群人打打闹闹出了校门，宋如家的保姆已经在校门外等候良久。

　　“走吧，李鸣，顺路的事。”宋如扭头招呼李鸣上车，还不忘和裴凛一行人作别，“下周见，大家。”

　　裴凛笑着和她道别，晚风扬起她们的碎发，无论是褪去暑气的晚风，还是稚嫩的青春，都是如此恣意自由。

　　“凛凛，你好像不是很开心……”经过路灯的时候，安易冷不丁开口。

　　小伙伴都陆陆续续被家长接走，现在只剩安易和陆越炀陪她走在路灯昏黄的人行道上。

　　“有吗……”裴凛垂着眼睛。

　　“有！从教学楼出来你就没有笑过。”少女停下脚步，认真地盯着她。

　　裴凛回想了一下，确实教学楼出来后她就有些提不起劲，至于原因，她自己也不明白。

　　“凛凛，这是你在文华的第一场考试。没事的，不要不开心。”安易拉着她的手安慰她。

　　裴凛有种回到大学的既视感。
　　在她灵感枯竭的时候，安易也是这样对她说，没事的，你不要不开心。

　　这个冒着傻气的女孩，一有空就跟在裴凛身后，叽叽喳喳得像只欢快的小鸟。

　　裴凛无声地盯了她几秒，刚想开口解释自己不是因为考试失落，鼻腔就有一股暖流径直沿着人中和嘴唇滑下。

　　鲜红的血从她的鼻腔涌出，大滴大滴，落在她的蓝白的校服上。

　　“凛、凛凛……”安易的眼神有一瞬的惊恐，反应过来后立即问身侧的少年带纸巾没。

　　她实在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替她擦拭温热的血。

　　“裴凛——”林燕刚结束手头的工作，正想着沿路来接孩子，没想到竟看见半张脸几乎都糊着血的裴凛。

　　“裴凛，裴凛，你还听得到我说话吗——”林燕的脑内轰然爆炸，这样惊悚的场景她已经经历过一次。

　　她颤抖地捧着女孩的脸，用湿巾替她清理鼻腔内的血。

　　“……对，2047街道三桂巷子口，是的，请尽快……”

　　“裴凛，不要激动，没事的，你不要……”

　　林燕的声音在耳边逐渐消失……

　　恍惚间，裴凛只听得见自己沉重的喘息声。
　　她微张口，胸腔起伏，只觉得血液漫进了她的喉咙，紧接着是一阵天旋地转的窒息感。

　　“保持清醒，裴凛，别睡着……”林燕的表情是那么着急，面色通红。
　　她的眼角淌着泪，像是透过小小裴凛的身体在哀求某人不要离开。

　　裴凛抬手，轻轻拭去她挂在下睫毛上的泪珠。

　　她的心脏又酸又痛。
　　她不希望有人为自己掉眼泪，于是哑着声音说：“小姨，不要哭……”

　　“好……好，小姨不哭，凛凛，你再坚持一下，救护车马上就到了，你答应小姨不能有事情……小姨只有你了啊……”

　　林燕这辈子最害怕有人流鼻血，看似寻常意外的小插曲，却完全有带走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的可能性。
　　她止不住地害怕，像是再次回到了噩梦的前夕。

　　纯白的病房再次在她的眼前铺展而开。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门外高大的男人低声说着什么，病房里的机器都已停止运作。

　　床榻上的女人骨瘦如柴，原本饱满圆润的额头此刻像是抽空了血肉，只剩薄薄的一片皮搭在骨头上。

　　“燕子，放手吧，让你姐姐安心走吧……”女人哽咽地想拽开她的手。

　　她在病房里嚎啕大哭，拉着姐姐的手迟迟不肯离开。

　　“哭什么哭，没听见你姐姐说不准哭吗！”身后年过半百的男人语气凶狠，眼里却也忍不住闪着泪光。

　　“燕子，医生们要来……”

　　“燕子，松手吧……”

　　时隔十余年，无力的绝望感再次涌上她的心头。

　　身侧的安易害怕地大哭起来，泪水浸湿了她的前襟。
　　陆越炀跑到路口等救护车。

　　明明是穿短袖的季节，林燕却控制不住地发颤。
　　别那么狠心啊，姐姐。
　　别带走她。

　　十字路口，陆越炀没来由地想起几天前裴凛的信息，被她备注“爸爸”的人问她身体还好吗。

　　怎么会这样？裴凛是天生身体不好吗？流这么多血会死吗？下周还能见到裴凛吗？

　　他的脑内乱成一团，太阳穴嗡嗡地跳动。
　　他常常焦虑，混沌的大脑时不时就会出现一万根针刺。

　　他站在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使劲向开来的救护车挥手，震耳欲聋的鸣笛声几乎让他的心脏压抑到接近爆炸。

　　裴凛身体不好。
　　陆越炀亲身感受到了。

　　在往后的岁月里，对死亡天然的恐惧让他无法再忽视裴凛任何异样的征兆。

　　等急救人员带着裴凛和林燕后，安易已经止住了哭泣，太过猛烈的情感冲刷着她的大脑。

　　夜色深沉，晚风依旧带着些许凉意吹过她的脸庞，让她有些失神。

　　她甚至怀疑刚刚过去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裴凛还站在身边，面上是平时冷静的神色。

　　可人行道上触目惊心的一滩血迹，打破了她的幻想。

　　“我妈妈死了……”
　　裴凛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走吧。”陆越炀的嗓音也有些嘶哑，“她……会没事的。”

　　少年用林燕留下的湿巾擦手上的血，却发现怎么都擦不干净，只能扯过新湿巾来盖住手上凝固的血渍。

　　他的心再次被烦躁的情绪占据，明明只认识一礼拜，陆越炀却觉得自己的眼睛总会不自觉地注意这个初来乍到的新同桌。

　　她蹲在院子里看小猫的样子，她奋不顾身替朋友出气的样子，她安静地在自己身边写数学题的样子，她捏着拳头说要考第一名的样子，她收到笔记时意外的样子……

　　还有，她木然地在自己面前倒下的样子。

　　陆越炀混乱的思绪压迫着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最终，他仰头，在夜色中沉沉地呼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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