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开戏

作者:十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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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沟渠3


      喜公公连滚带爬上前,“怎劳厂公亲自过来。”

      来人先一步松开手,檀翡顺势后退。

      一份卷宗,竟然惊动厂公大驾,不知道的,还当是瞧见下雨专门拿伞来接。正好,檀翡把怀中油纸包裹严实的卷宗双手奉上。

      这人不接,撩一眼外皮沾水的油纸包,眼皮一抬,看着檀翡,道:“檀主事不知有始有终的道理?”

      檀翡忍了。

      远目一眺空旷前庭,希望一路淋过去不致太狼狈。是以当人撑开伞,转头望来,意思明显到檀翡陷入沉默。

      怎么想,也远远没到同撑一把伞的交情。想多了,又容易自作多情。

      但这人就是有这样的定力与耐心,檀翡不走,他便站在那里。里外守门数人一同呆站,大气不敢出,檐角雨滴声放大到无所适从。

      檀翡站了站,想了想,想不出个所以然,便走下去。下到最后一级台阶,撑伞人目光一低,檀翡不由得跟着往下看,提袍迈过一小滩水,稳稳站到伞下。

      那目光随即挑起,落在檀翡脸上,凉得像是伞骨末梢溅下的春雨,一触即过。

      他道:“你也会吃教训。”

      檀翡再忍。

      “有赖厂公指点。”

      “是檀主事机敏。”他偏了一偏伞,“换块死脑筋的石头,铺成路给人走,也是碍手碍脚。”

      这话檀翡不好接,目光沿着雨水打湿的白玉砖滑去宫殿檐角。

      因着撑伞的人高上大半个头,视野很好,就是路有点长,还得掂量旁边步伐。偏生这人身高腿长,就是磨蹭。还不如直接冒雨跑过去来得爽快。

      忽然,黄纸伞面一低,将前方挡了。檀翡停步,侧目,近在咫尺的距离,与这双狐狸眼对视。

      他似乎是在生气,亦或是从来这样阴晴不定,到此时,才有心情,嘴角衔起一点子薄凉弧度,道:“檀主事最近很忙?”

      檀翡目视前方,“有劳厂公关心,不忙。”

      “不忙还走这么快,就是嫌我了?”

      檀翡真是极少被人堵得这般喉哽,咽也不是,吐也不是,缓了一缓,“不敢。”

      “不敢,还是不想?”

      未等檀翡回答,他复抬起伞,“石子路直硬不变通,可要是贪快,往泥路里淌,怕是脏了自己。”

      东厂果真眼观四路,公务私事全没能逃过张网。檀翡心下一叹,面上也是一叹:“若是无路可走呢?”

      他道:“知难而退。”

      “若是不退呢?”

      伞连人再一次停下,幸而檀翡这次早有意料,不致狼狈淋雨,坦然抬头,迎上俯视而下的冷漠目光。

      他几乎是从齿缝挤出一话:“自寻死路。”

      檀翡莞尔一笑:“秋天菜市场里滚得到处都是的东西,厂公何至于大惊小怪?”

      “你——”

      他似是一口气哽住喉咙,瞠目神态像极她训人不成反要气晕的祖父,檀翡开始思索此人年纪。下一刻,他却笑了。

      明明在笑,人看上去却是更生气了,“檀主事说的是。”

      余下一段路很短,也走得很快。登上文渊阁台阶,伞朝身后紧跟的喜公公手上一抛,他回身,一把抽走卷宗,挡在门前,道:“檀主事衣冠失仪,不便面圣,请留步吧。”

      伴随这话,目光如利剑将檀翡头发衣袖湿的几处剥过一遍,而后,甩袖就走,留檀翡一人独享闭门羹。

      真是。

      莫名其妙。

      顺原路送人出去,喜公公撑伞,满脸堆笑,正要说什么,眼睛忽一斜,眉毛登时一竖,斥道:“还不快停——”

      晚了。

      檀翡教人一头结结实实撞上肩膀,喜公公忙扶,确认无事,掉头喝问:“个不长眼睛的东西,竟敢冲撞大人!哪个宫的?前朝岂容你随意走动!”

      那内监腰弯成一把瘦弓,一扶帽,慌张道:“奴婢是璇玑阁的。娘娘要吃桃花糕,奴婢赶着拿,走岔了。不小心冲撞了大人,望大人恕罪,望公公恕罪。”

      “璇玑阁。”一听这,喜公公怒容一敛,上下一打量,“新进的小李子?”

      小李子越发诚惶诚恐:“是、是。”

      “正好。”喜公公说,“皇上方才正问起。我问你,昭仪这两日身子如何?进得可香?睡得可好?可是一切无恙?”

      “回公公,娘娘一切无恙。太医早晚两回问诊,今早才说腹中皇嗣强健,昭仪郁结已消,晚上也不发噩梦了。”

      喜公公点头,眼睑半闭,道:“皇上看重昭仪,璇玑阁上下都有脸面。底下人伺候好了,自有你们的好处。上一回的教训在刑司里摆着呢,可得提好你们的脑袋,小心伺候着。”

      “是。”

      这厢说完,两双眼睛朝檀翡看。

      檀翡一笑,道:“娘娘还等着桃花糕呢,公公快去吧。”

      人千恩万谢,擦肩而过。

      ——

      璇玑阁风头愈盛,大有宠冠六宫之势,渐有非议。不须再递信报安,风声传到前朝。檀翡无暇旁顾,三月的最后一天,提牢官任命到了。

      尤万舒自上月起始便在为此事操劳,大包小包几要把宅子搬空。临行这天,马险些拉不动车。檀翡亲自上阵,往车外扔东西。

      尤万舒抱着狗,满脸肉痛,这边要带要带,那边不能扔不能扔,“听说那间屋子比你考场那回大不了多少,冬冷夏热,东西都是上一位用剩的,哪能什么都不带啊。”

      檀翡扔,邵腾负责接。清空大半车厢,从压箱底抽出一把大蒲扇,檀翡想了想,还是留下,忙中偷闲道:“姆妈,府衙按份例给,能短缺什么?再说,你都说屋子不大,这些东西住进去,我住哪儿?”

      尤万舒抽帕子抹眼:“你这一去就是一个月,出也出不来进也进不去,姆妈实在是舍不得。”

      狗鼻子湿漉漉跟着嘤嘤。

      檀翡摸它脑袋:“檀瓜子,要乖。”

      马车行出许远,仍能从窗户看人抱狗追着甩手绢。

      场面好似生离死别,实则马车拐几条街便到,内城门都没出,直去到刑部最北面大狱。

      大狱南边辟出一间屋子,有顶有门有窗。说不大,却是比考场那间只够伸腿的大多了,放得下一床一桌一椅,还剩条过道通门。

      支起窗杆往外一瞧,窗外是几步路宽的四方天井,墙角有大缸储水,盖上搁着瓢。对面是间开高窗的小屋子。带路的司狱介绍说,是供提牢官如厕用的。

      有单独的茅厕。

      檀翡点头。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住过的提牢也多是斯文人,屋里齐整。虽说这几年离家,从小养的那些富贵毛病耗得不剩什么,檀翡仍有自己最低底线的洁净要求。床褥枕头都换掉,痰盂脸盆也要换,扫扫地,抹抹桌,磨磨蹭蹭忙完这些,邵腾一步三回头归家报平安去了。

      檀翡总觉得他最后回头看那一眼跟托孤似的。

      无论如何,的的确确,她一人要在此呆上一个月,不得擅离。来之前,上一任已将提牢事项封送与檀翡先阅。一并送来的,还有狱中囚数、一应煤粮等文簿。总而言之,刑部大狱,自今日起,这一整个四月便归檀翡管了。

      司狱已然十分熟悉这一月一换的流程,十三司主事轮流任职,轮过一回,便成了熟脸。这回来的,却是个生面孔。

      檀翡蹲天井边洗杯子,眯眼一瞧正当午的日头,和人搭话:“马司狱来这里几年了?”

      马司狱面相憨厚,腰大膀圆,站直刚到檀翡眉尖。他殷勤拿瓢舀水,回:“卑职来有五年了。”

      “是老前辈了。本官初来乍到,有生疏的,还要向马司狱取经才是。”

      “不敢不敢。”

      一杯热茶喝下肚,拘谨去了七八分,上下人情关系顺口倒出不少。马司狱领着人就要往前头衙门走,檀翡却道:“先去大狱里认认人。”

      大狱里狱卒轮值看守,并不因新官上任有什么偏差,新官却先踏了进来。那一袭青袍,将这灰暗地底下都映得亮堂上几分。

      檀翡拿名簿点对狱中囚数,一个一个鸽子笼走过去。这是之后一月的每日例行公事,早些上手才是道理。檀翡边认囚犯特征,边以细毫在名簿轻划,对到最后,笔尖一顿。

      马司狱问:“大人,是有哪里不对?”

      檀翡道:“人数不对。”

      “这、这怎么可能?”关乎差事性命的大事,马司狱立即道,“上一位姚主事每日巡查,核对无误才使下钥打铃。就是提审进犯,旁边从不离人。这名簿,姚主事走前与我等再三确认,今日交到大人手上,中间都锁着。不止上一个月,年年月月如此,怎可能——”

      檀翡示意莫急,并指一点纸上,道:“这位贺牟县张氏,如今关在何处?”

      闻言,马司狱面皮一抖。

      檀翡两指支额,等他辩。

      刑部大狱分十二监,左六监关未审结案之犯人,右六监则关押已审结之犯人。其中又按罪行轻重分监而囚。未与已之间,决的常是生死。这位本该关押在左六监里的贺牟县张氏,却没呆在原本该在的地方。

      “真真是根犟骨头!人赃俱获,偏偏就不认罪!”马司狱抖索钥匙翻找,“姚主事开始还好言相劝,反被他骂狗官。所以后来……是关不下,这才提前挪去右边。大人,姚主事没跟您说起这事?”

      马司狱说到越后面越小声,眼角一斜,小心往这边递眼色,檀翡不接,道:“不曾。”

      马司狱大吐苦水:“大人您是不知道。此人可恶至极,软硬不吃。明摆着的事,越拖越久。眼看都要到揭金榜的时候,再拖下去上头不好交代。咱实在是没招了,这才想着吓他一吓。”

      这不好交代的缘故,檀翡倒是知道,案子久日悬而未决,上头的关照就要来了。尤其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就差签字画押,犯人为什么不招供,为什么不认罪,审讯人员得力与否,刑审手段是否与时俱进,等等等等,都在考量当中。牵一发而动全身,不仅当月提牢官担责,一应司狱和手下狱卒的月俸年限提拔都受影响。

      他钥匙抖索半天只有声,檀翡目光一搭,道:“开门。”

      “欸,是是。”

      门应声而开。

      门后黑暗死寂迎面。

      此时天外山顶悬着一日中最辉煌的夕阳,这里窗外围着高墙,进不来一丁点光。

      檀翡提灯。

      虽都是押监,右六监远没有刚刚经过的左六监有活气。是的,活气,那边人看见官袍便扑来摇门栏喊冤枉,个个都是被冤枉的,没到惊堂木敲下就还有转机。这边却是一片死气沉沉,大多在阎罗门前领了号。

      檀翡往前走。

      一条直道,两边开窄口,墙壁多是厚砖凝土浇筑,空气憋闷不畅。腥风霉味便溺气在此沤了不知多少年月,沤成酸腐烂泥沼,往头脸罩。越往里走,开口越窄。到后面关押死刑犯的监所,只剩条递断头饭的口子。

      檀翡再看一眼名簿上罪项一列的科举舞弊四字,道:“兴许他犯的是杀人重罪?”

      马司狱哈哈:“大人真会开玩笑,犯人罪行我们岂敢私自改动……卑职多嘴。是他拒不认罪,咱们属实被逼无奈啊。”

      檀翡啪一合书页,不容置喙,道: “将人换去左边。”

      马司狱面露为难之色。

      很快,檀翡知晓了原因。

      狱卒开锁将人拖出门来,檀翡一挑灯,肮脏地上拖出一长道深色血痕。血痕同样遍布这具成年男子身躯,衣衫褴褛,重刑交加,寻不到一块好肉。着人轻放,灯火一扫,察觉不对。

      檀翡目光骇然定住,轻声问:“你们在草菅人命吗?”

      “这话可怎么使得,大人。”马司狱连连喊冤,“从来都是这样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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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 沟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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