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羁绊
红烧本名肖其奇。
名字是爷爷给起的。
肖爷爷生于农村,家中原有五兄妹,他行二,下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逢天灾人祸,战乱经年,长成人的只有他与三弟。
四十年代末,国军一路败退,大部队撤退至长江以南,有一部镇守他所在的省城。
由于士气低落,兵员多有逃离,国民政府发文各处补充新兵。行文传到小县城,县里派人下乡到各处搜罗兵丁。
远近各处,乡民四处躲藏,最后在他们那一片只抓到少量人,其中就有爷爷两兄弟。
当时,肖爷爷的双亲仅剩寡母。肖母生于诗书门第,年轻时是个大小姐,见识是有的。
她先是拉住长官,说家里要留个种。态势很决绝。长官心软放回一个,却是爷爷。
原来爷爷身材瘦小,不似老三高大威猛,长官有些嫌弃。肖母不肯,说家里没了重劳力,种不了地,都会饿死。爷爷也提出来愿意换弟弟留下。
成功换回了三弟,爷爷成了名丘八。
爷爷身材弱小却识文断字,能掐会算,颇有头脑。到达省城会合部队,居然当了名司令警卫员,被委与后勤工作。
当了年余兵,打过几次战,奇迹般毫发无损。
他见识不凡,对国内形势分析准确,认识到解放是大趋势,国军必败。加上无比思念家中老母,竟鼓动带领来着自于南方的新老兵若干人南逃。
几经磨难,离家不远,大伙儿担心再被抓回,都不敢直接回家。爷爷出主意,选了处山窝暂时躲藏。
此山窝位于几个相邻的省份交界之处,附近散落着几个村子。大伙儿有家难回,更不愿落草打家劫舍做土匪,为难乡亲,何以为生呢?众人彷徨不安。
他再出主意,先让不同地方的人互相交换着往各自家中报信,避开同乡人以防走漏消息。又带领这帮逃兵给附近山民开荒耕种,或给山民做长短工,还组织大伙儿渔猎、砍柴以维持生计。众人总算安定下来。
直躲到南方几个省相继解放的消息传来,他们大部分人才回了家。
在山窝安顿期间,肖爷爷认了两个弟弟,三人拜了把子。其中外省的义弟姓汪,同县的姓赵。
当时汪姓兄弟因家乡还未解放,年龄最小,便随爷爷住了段时日才返乡。
时间推移。解放后爷爷被乡里举荐,出仕县城。结婚、生子、育儿,日子过得倒也安稳。
十年浩劫期间,他因为有过“国军老总”的经历,被县里革职,接受人民监督,批.斗成了日常。弄的身心俱疲,从此心灰意冷,醉情山间,时事少问。
红烧的父亲年少时正逢浩劫,过的相当凄苦。遂奋发图强,成家后,竟当上了名矿工,在当时是个铁饭碗。这对于农村来说,简直是羡煞旁人。
红烧有个哥哥,比他大上几岁。母亲在家相夫教子,一直想要个妹妹,遇上国家人口政策,父亲又是正式单位职工,只得无奈放弃。思女之念几成心病。
爷爷与父母都非常疼爱哥俩,两兄弟从小聪敏听话,成绩也不错。
社会蓬勃发展,日新月异。一家子带着勇赴小康的憧憬稳步前进。
哥哥高中毕业后,果断放弃了继续大学深造,托赵爷的关系,进了县食品冷冻厂。不料被人所误,丢了工作,成了名瘾君子。
一年时间,便把家底折腾得所剩无几。又遇上国家整顿矿业,父亲所在单位宣布破产,家里断了经济来源,母亲忧虑成疾,一家子前景堪忧。
红烧小学毕业考上了三中。
哥哥高中毕业那年夏天,汪姓爷爷带着孙女到小城与两位义兄相聚。肖汪两家人来到城里呆了几个月,常宿于赵爷爷家中。肖爷带着红烧哥俩,汪爷爷的孙女正是汪琴。
肖赵两家同城而居,以往红烧的母亲时常进城送些新鲜果蔬给赵爷。见到了汪琴,异常喜爱这个小姑娘,把她当是上天带来的些许补偿,当亲生的看待。
正值赵爷给肖家长子安排了工作,肖母便在城里租了个房子,住了下来。为解望女之苦,亦方便长子工作。
赵老在抗美援朝期间,响应国家号召,成了名军人,参加过中越老山战役,复原后回小城工作。已然退休,子女都在外地。老伴走后,身边只留一个保姆,甚是孤寂。
老兄弟携家人而来,人多热闹,甚是欢喜,他心血来潮,便开始在房子后面修起园子来。
园子还没修到一半,兴致犹盛。又在园子后面买了块地,想建个更大的果园。
在修园子期间,汪琴和肖家哥俩建立了特殊的感情。
园内移植过来一株高大的桂花,虽未到开花的季节,三人异常喜欢,围着桂花爬上爬下。
他们青春年少,童心未泯,央求赵老在桂花边设了间小木屋,当做三人的特有集结地。
汪琴年方十二,已然是个美人胎子。
肖大哥哥甚至比母亲更疼爱汪琴,常骑着自行车载她满城乱跑,给她买各种好吃的好玩的东西,力所能及想法设法地满足小姑娘。
小姑娘老是恳求他打篮球的时候带上她。看哥哥打篮球的时候,不知什么缘故,她总爱静静地坐在球场外围,一声不吭地望着他的身影发呆。
哥哥常说,等汪琴长大后就嫁给红烧,他们盖一所大房子同住。
那样哥俩可以守护她一辈子,还要修一个大大的园子,种上桂花,也修间小木屋。
汪琴白天与红烧呆在园子里满天飞,累了就到小木屋休息。她总趁红烧睡着,偷偷地打量他,想搞清楚哥俩为何不同。
每日傍晚下班后,哥哥骑车接她回出租屋。
红烧面对汪琴时却显得腼腆,放不开,许是因为哥哥的玩笑。
汪琴更愿意与哥哥为伍,他们坐车、游河、登山、赏日出观落霞、逛夜市买各种小吃,玩的不亦乐乎,乐不思蜀。
此后的时间里,汪琴几乎把所有的长假期都花在小县城,这里诚然已变为她的另一个家乡。
一九九三年,红烧正上初二,哥哥已染上了毒瘾。肖家只有两间卧室,哥俩同寝一间房。
哥哥在戒毒期间整天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很少出来,也不常和父母说话。
某个周末他在红烧临睡前却跟红烧说了许多奇怪话。基本上都是老生重谈,要弟弟孝敬长辈,关爱妹妹,认真读书之类的。
年少的红烧并没觉察到异样,很快便睡着了。
第二日清晨,红烧起床,准备叫醒哥哥起来用餐,发现哥哥静谧地摊在隔壁床上。
他穿戴整齐,脸色苍白,左手曲伸垂在床沿,地上淌满了凝固的红色液体。
那堆液体刺眼的铺开,形成怪异的图形,像极了放大版的红色胎记,成了红烧良久萦绕不绝的噩梦!
哥哥已然死了。
红烧深受其害,性情大变,辍学回了家。从那以后他晚上只睡客厅沙发,不愿呆在卧室里过夜。
一九九四年秋,红烧重回学校念初三。十月,汪琴转学至小城三中,两人同级。
红烧终于动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令他始料不及,惊慌失措。
他的左耳轰轰作响,耳垂已全无知觉。脑袋火辣辣生疼,脸颊频繁抽动挤压着左眼,脖子上的红色胎记像是病毒起点一般扩散开来,他成了名副其实的“红烧”。
红烧盯着躺在地上面目全非的册子,懊恼无比。
他双手搭住窗台支撑着身体,左脚抽离地面,向后退了半个鞋子的距离,右脚如法炮制。他慢慢下蹲,伸直左手,半拎半拖把册子划到脚跟。
册子封面已然发软,还未干透,沾有灰色的划痕,像极了被抓破的大花脸。
他带着册子挣扎着坐倒在沙发上,已是大汗淋漓。喘了几口气他又突然腾起,猫着身形摸近窗去。滑开窗页冒出半个头左右张望。
她人上哪儿去了?
左耳轰鸣未绝,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漏掉了些什么声音。
红烧安慰自己,刚才那种情形,她应该跑回了卧室,幸许正要收拾东西回学校呢。肥皂剧、电影、小说里,这类剧情简直不要太多。
还哭的死去活来的,太夸张了吧!扒在床上哭?笑话!
她很坚强!对,就是这样!
前几天来也没见有多大反应啊。
对,肯定是这样!
猴子他们也没动静,如果有情况,他们会上来叫我的,他俩不是傻子!对!
“要不要跟上她,去看看?”猴子无不担心。
“不用吧,女孩子哭出来就好了。”胖坨表现很稳定。
“我总感觉怪怪的?刚才楼上的声音你听不到?”猴子。
“摔东西而已,正常啊!女孩都这样。”
“你个憨憨,见过几个女孩?你懂个屁。你没听到,今天摔了两次啦?”
“…就你懂?她不是喊我们等她吗?”胖坨终于聪明了一回。
“那去楼上看看红烧?”
“还以为你很聪明呢?红烧不要面子的吗?你上去干么?看他出丑?还总喊我是憨憨,你是憨憨憨。”胖墩顺带的还报了仇。
“嗯,红烧不傻,他自己都没追下来,那应该没事。”猴子终于放心。
“唉,难受,不知道接下来怎么搞。还要躲多久?”
两个心大的人又开始耷拉着脑袋,双手抱头。
红烧又望了眼窗外,静下心使劲张耳分辨。除了细微的风声,再无其他响动。
还好,耳朵没聋。
“她发泄完应该没事了吧。”
“她刚才是不是一直喊着哥哥,嗯,哥哥!”
哥哥。
红烧也想起了哥哥。
汪琴每次见他,都会热情地唤个不停。而红烧异常讨厌这两个字眼,他害怕这个称呼。
他把头向上移动,靠近玻璃窗,怔怔的注视着模糊的倒像。
哥哥的遗相挂在家里,红烧每次回家刻意不去看,每当翻到带有哥哥的相片,也会条件反射似的偏开视线。
他已经记不清哥哥的面貌拉。
“我和哥哥像吗?”
不像,肯定不像,我不会像你。
他现在说不清对哥哥的感觉。
他觉得哥哥对不起父母和自己,也对不起汪琴。
他知道自己做的并不比哥哥好。最起码,对汪琴的照顾和呵护,恐怕拍马也赶不上哥哥。
“我恨你,哥哥!”他意识到,其实自己也恨自己。
人都是这样,讨厌和自己具有相同弱点或是缺点的人,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同病相怜吧。
哥哥并没有尽到作为哥哥的责任,而他自己更没有当汪琴哥哥的资格。
他年少时性格偏于腼腆,不擅长表达,心肠软。哥哥出事后,他性情大变。他对外人的防备心理变得非常强烈,变态的拒绝别人的好意,他固执而暴虐!
他很多时候表现出来的凶狠无甚道理,他把自己伪装起来,摆着生人莫近,熟人莫往的冷漠姿态。他用这种偏激方式来保护自己不受伤害,他害怕类似于哥哥那种的亲密。就像老兵一样,很少主动透露情感。哪怕是面对父母,他也显现得不冷不热。
他内心无比懊恼,觉得哥哥的死与自己的迟钝有莫大关系。
他认识到自己没有能力去保护他爱的人和爱他的人,内心深处无比自卑与自责,他比起哥哥来好不了多少。
“你不配当哥哥!”他嘀咕。
好不容易有份工作,补贴家用,看你都做了什么?孝敬长辈?照顾妹妹?认真读书?
你做不到,而我…我更没做到!
哥哥走后,红烧理解父母的心情,平时也很照顾他们,只是表现得不那么热情。面对汪琴,他更不知所措,竟连哥哥都比不上,所以,选择逃避。
我只想快点念完高中,嗯,高中,其实已经完了。
他曾无比渴望高中快点结束,毕业后好远离家乡找份安稳的工作。可是发生的事让他彷徨不安,连拿高中毕业证的简单愿望都已成了镜花水月,成了罪犯被通缉,接下来怎么办?要一直躲?
他又想起这半年来发生的一切。
失去了哥哥,找到个姐姐!
他虽然恨哥哥,可内心深处一直渴望像从前那样,有个如哥哥一样的人来关心他爱护他,而这个人竟真的出现了。一年前学校门口开的宝林餐馆就像上天赐给自己的礼物,那位漂亮的老板娘身上有着妈妈,哥哥和妹妹的影子。
他敬重和爱怜她,把她当成姐姐。帮她打理店铺,招待客人,维持秩序。他做的有限,心却很诚。
可悲的是她有个跟哥哥一般染上毒瘾的坏男人!
他把内心深处对母亲哥哥妹妹的爱和渴望一股脑儿倾泻在老板娘身上,把对毒品的厌恶和对哥哥的恨意粗暴地发泄在那个瘾君子身上!
这其中的来龙去脉与因果关系恐怕连他自己都搞不太清楚,何况他人。他的卑微和痛苦,只有姐姐能懂,所以,为了姐姐,他做了错事。冲动是魔鬼,冲动的惩罚来的如此猛烈。
他不太在乎自己,只是,重要的是,连姐姐也要失去了!
看我都做了些什么?
我怎么有脸呆在这里?
怎么会有脸来找你?
我枉为人子,我愧对兄弟!
我不配当哥哥!
我不配!
他似乎开始有点明白哥哥了。无论怎样,他们毕竟是亲兄弟,终归是有点像的!
红烧脸上阴晴不定,半蹲着双掌扣着窗台。
“我不想再连累谁了,我谁都对不起!”
他突然猛地起身回到沙发边,拿起了册子,忍住全身的疼痛,咚咚咚小跑至一楼大厅,来到猴子他们面前,草草扔下一句话,打开门竟向外跑了出去。
“对不起…照顾妹妹…有空,帮我回家看看!”
两人愣了几秒,突然醒悟过来。胖坨性格憨直,便要起身去追,却被猴子拉住,两人来回拉扯了一阵,向门外追去。
巷子里空空如也,两人尤不甘心,跑出巷口,左右分开,各自搜索街道,却又不敢大声喊。
街道上人影寥寥,哪有红烧的身影,他消失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