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十二年

　　大一的时候，不少同学晚上会溜出去网吧包夜。没有包过一次夜，大学生活也不算完整。但张南枫甚至对外界不甚关心，更别提去网吧包夜，她行动上的激情似乎早在少年时代已经耗尽。除了偶尔与任真相聚，与阿神、刘愁心以及乐队的人来往，大部分时间都在画画、完成作业或者泡在图书馆。大学的校园生活于她来说着实谈不上丰富多彩，可以说是有些单调。
　　大一第二学期过后的暑假，父母给张南枫购置了一台Mac笔记本电脑。网络瞬间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她一股脑儿找来全部过去听说过的但是没听过的摇滚乐：英伦摇滚、独立民谣、迷幻摇滚、重金属、朋克、垃圾摇滚、甚至旋律死亡，统统不放过。那时候网络上的一切免费，听歌不花一分钱，就算是最小众乐手的歌曲也比现在好找，遇到喜欢的干脆直接电驴整专辑下载。后来她在豆瓣上接触到一个免费的国内摇滚电子杂志，出于爱好，志愿为该杂志设计平面内页。这个爱好又促使她不断去磨练自己的Photoshop水平，硬是把一个软件使得精于同学许多。时间久了，进而不再满足于一个软件，Illustrator、After Effect、Indesign、Lightroom、3DMax、CAD，能想到的都先去自学一遍，她发现这些所有的软件竟是一通百通，在那个学习软件资源稍显匮乏的时代，这反倒成为她日后求职的一大优势。
　　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大三的第二学期，在一个很平常的傍晚，平常到是个记不住的日子。那天，张南枫完课后回到宿舍上网。正在查阅资料的时候，有个陌生的□□头像突然抖动起来。张南枫看了一眼，竟是忘记开隐身了，自从买了笔记本电脑后，每次登录□□都是隐身，看到今天显示“在线”状态，张南枫有些讶异，根本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误点的，她调回隐身模式后再打开聊天窗口。
　　易水寒：张南枫？
　　好几秒，她盯着“易水寒”这个有些眼熟的名字，忽然想起那个飘着细雨既安静又吵闹的停电夜晚，想起一段英文歌曲的旋律，想起烈日下气喘吁吁的少年堵在她眼前，想起圌山山顶那场若有似无的告别。无论记忆的指针指向哪一段，最后都撞上同一个名字——林北易。纵使时光荏苒，过去历历在目。
　　南风沉默后：是我。你是林北易？
　　易水寒：是我。
　　易水寒：你现在怎么样，在哪上学？
　　南风沉默后：芜美。
　　易水寒：
　　易水寒心中有太多疑问，一时间竟是不知从何问起。
　　南风沉默后：你呢？你搬家到春芜城，还在这边上大学吗？
　　易水寒：我在同大。
　　南风沉默后：好巧，任真也在同大，你们没有碰到过吗？
　　易水寒：还真没。你考到春芜城来，我一点都不知道呢。
　　南风沉默后：我也没有你的消息。
　　易水寒：你上□□一直都是隐身吗？
　　南风沉默后：嗯，是啊。不过我最近才用□□的，之前很少上。你都是在线吗？你好像换了头像。
　　易水寒：早换了。我从不隐身。
　　......
　　张南枫自打买了笔记本电脑后，□□虽然加了一些同学和群，可大多不过是一些静静躺着的名字罢了。她无意于去网上找人聊天，偶尔一些人不顾其隐身发来信息，可是她太过于静默，常常因为没啥可聊的所以聊不下去。
　　“你们班张南枫太冷了，我都不敢跟她说话。”这是别人告诉阿神，阿神再转述给她的原话。
　　她问阿神：“你觉得我冷吗？”
　　阿神听完犹豫了两秒，竟哈哈大笑起来：“不熟的话，估计有点。不过现在跟你太熟了，只觉得你有点二！”阿神打心底认为张南枫总是一副独来独往看起来朋友很少的样子，但她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他人的信任，这一点恐怕连张南枫自己都没有认知。
　　张南枫想着，至少她对林北易不会冷。
　　那次之后，林北易几乎每天都会来找她聊几句。甚至有次刚登录就看到他的留言，于是干脆对他开启了隐身可见。等到林北易发现的时候，已是几天之后了。
　　易水寒：你对我开了隐身可见吗？
　　南风沉默后：嗯。
　　易水寒：最近歌荒，推荐推荐？
　　南风沉默后：《Don’t Look Back In Anger》
　　易水寒：你还记得，这是高一的那首。
　　南风沉默后：现在听，又是不一样的感受。
　　......
　　其实她想问他，还记不记得过往。可是她甚至不算了解现在的他。
　　在他们聊天的一个月后，她去过他的□□空间，想从里面探知这几年他的一些蛛丝马迹。她去他的相册，翻看他的每一张照片，照片不多总共就十来张，几乎都和同学聚会的合影照，只有一张单人近照，日期上显示是大一时候。
　　照片里的他像是坐在阶梯教室里，看不出身高，一手向前挡着（看不出在阻挡什么，猜测是手机镜头），眼波直视镜头很随意的笑容，一头短碎发，棱角分明，五官迷人，显然是一张被抓拍的照片。如果说年少时的肖石清远如月光，那这张照片里的林北易则像夏风，来势汹汹直接的沁人心脾。有个词叫“一眼万年”，这是张南枫在看到照片后落在心里的词。于是，她悄悄保存这张照片，藏进电脑里面比较深的目录下。
　　张南枫最近总是有些一反常态的患得患失，尤其是在看过那张照片后。当她对着电脑屏幕发呆，其实她在等林北易上线。一旦发现林北易的头像被点亮，她可以暗自开心好久。一般情况下，林北易很快就会来找她说话，有好几次张南枫正盯着他的头像，头像便心有灵犀的抖动起来。倘若这一天晚上关电脑之前也没有看到林北易在线，她心底竟会生出一丝丝没由来的失落。

　　任真因为小鬼要留在新疆当兵的事情，两人在电话里一直闹别扭，心情惆怅，周末本想和张南枫约在东篱茶室。可张南枫一来怕尴尬，不想在东篱茶室遇到刘愁心，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想遇见。二来觉得去同大有可能遇到林北易，于是坚决要求去同大附近见面。
　　一个人的心从柔软到坚硬，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契机，有时候，只是因为心里落下了另一个人。让张南枫宽心的是，刘愁心果然如约定没再联络，甚至避嫌不再去宿舍里找阿神。阿神看似神经大条，其实粗中有细，觉察到两人的异样后心照不宣的避开一些话题。
　　同大的校园，张南枫是第二次来，不似芜美那般处处透着精巧设计，却别有一番历史厚重感和书卷气。任真领着张南枫逛了一路，连午餐都是在学校食堂解决。
　　“唉！”张南枫泄气似的叹了口气。这么逛了一大圈，也没见着人，大海捞针不过如此了。
　　“别看了，望眼欲穿了，林北易跟我不在一个校区。我还指望你来安慰安慰我，可你根本重色轻友嘛。”任真不满道。
　　“你不早说！你的问题难以安慰！你不是说过几天他有假期要过来一趟，到时候你们好好聊聊。”
　　“不想见他，见了就要吵。”
　　“他又没变心，他嘛，不过是心怀理想和家国，可以理解。”
　　“你的意思是，我不该生气，还要支持他？反正我是不会去新疆！”
　　任真并非真心想分手，只是想到自己熬了两年考进同大，才走向他身边。她大一他大三，她大二他大四，她大三他远赴新疆。以后也不得时常见面。而自己未来的走向必然是室内设计，肯定是留在春芜城这样的国际大都市更有出路。细数那些离别的日日夜夜，恨不得分手来的干脆。任真明白这话题本就聊不出个所以，痛苦失望不会消失，只能日复一日去承受，承受到再无感觉。
　　“对了，我给你打听林北易了。”任真岔开话题。
　　“嗯？”
　　“他是中南校区计算机系的。”
　　“噢，原来跟你不是一个校区啊。我只知道他是计算机系的。”
　　“我早就看出你喜欢他了。他在他们系，还挺有名的。还有一件事，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你。”
　　“说吧，你都决定说了。”张南枫心下陡然一凉，只觉得高处有块石头极速下落，只等着砸向自己。
　　“他大一交往过一个学姐。”任真看张南枫表情不可捉摸，继续道：“不过，已经分手了。现在他是单身。”
　　说什么等我来春芜城，骗子！张南枫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
　　任真不看张南枫，不管她心里是否好受，接着问：“这样，你还想见他吗？”
　　“坦白说，还是有点吧。”
　　“犹犹豫豫的这可不像你了！随便找个借口让他出来见面好了！对，你现在就把他叫出来！”任真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咬牙切齿道。不知是在疼惜张南枫，还是在疼惜自己无解的情伤。
　　“别闹了，我没准备好，再说自己上赶着提出来见面也太主动了吧。”
　　寻了校园一处林荫花园，就着木凳子两人坐下歇息。
　　春暖花开的季节，张南枫很喜欢。天空很蓝，白云如丝绸一般模糊了边际。鸟语花香，不远处就有一株西府海棠花亭亭玉立，开的盛大娇艳。这样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两个各自烦恼的少女相互倾诉自己的无奈。没有谁能帮谁真的解决问题，只有风轻轻吹，海棠花随风飘摇，时间悄无声息，一整个下午和天空的云在流逝。在不久后的未来，很少再有这般的闲适。
　　“我最近做了一单私活，给一家公司做企业宣传册，已经快完了。正好等小鬼回来了，请你们搓一顿火锅，给你们制造点相处的契机！”
　　“还有这好事？哪儿找来的活？”
　　“社团的一个学长介绍的。给的也不多，几百块，就当锻炼一下。”
　　“咦？这不就是天赐良机嘛，正好把林北易也叫出来，就说聚餐，老同学聚聚。”
　　张南枫转念一想，好像也可以。她寻思着得约上几个人才行，人少了意图太明显，怎么样才能随意的恰到好处呢。正想着，又觉得前面有哪句话有点奇怪，是哪句呢。
　　是了。
　　“你怎么打听得这么清楚，连他现在是单身都知道啊？”
　　任真润润嗓子，道：“说来也巧，高中隔壁班的学霸张淡，你还记得吗？张淡跟林北易本不认识，现在竟是室友。我都是从张淡那打听来的，别提了，这小子还以为我要追林北易呢！”
　　“好闺蜜，委屈你了。”张南枫哈哈大笑，忽又灵光一闪来了主意：“既然如此，不如聚餐的时候你去把张淡也叫上。”
　　“也好，你跟张淡几乎谈不上认识。我来出面！”任真一脸霸气的往自己身上揽活。
　　与任真分别后，张南枫得到一丝释然，好似一件需要勇气的事情已经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流程，只需等待时机来实践它。
　　这个时代的许多人可以在网上做很久的朋友，聊上几年也不见面。他们在网上聊天，信息毫不费力就能传达给很远地方的对方。这过程中，甚至不需要过分斟酌语句，因为立马可以补充输入下一句话。整个城市的年轻人措辞都像午后闲聊一般随意，甚至他们中的很多人，谁也不认识谁，没有人能够窥探到他们在电脑之后真实的面孔和表情。胆小的人可以伪装成无畏者，在爱情人燃尽的人可以伪装成一无所知的白纸，连精神病都可以伪装成神秘者。这样的聊天实在太过虚妄，也许某一刻也会像突然扯断的风筝线轻易飘远。而张南枫从那张照片中已经窥见了他的神秘，将神秘撕碎变成现实才是她的愿望。
　　然而做决定并不顺利，这事情一连好几天都缠绕着张南枫的心绪，令她纠结，想主动开口询问，又有些胆怯。可终究抵不住内心。就是个普通聚会，怕什么。她想给自己找个光明正大的正当理由。另一方面，还要配合到小鬼归来的时间。她反复在脑海里定下参加聚会的人选：任真，小鬼，张淡，阿神，林北易，还有自己。六个人，这样的人员配置不至于冷场。一顿火锅再加一场KTV。本来就是准备请吃饭的，至于林北易，并不想怎么样，只是想再见见他而已。张南枫不断给自己加强这种心理暗示，以便可以鼓足勇气。
　　如果怀有目的，决定要难做的多，但是如果只是当成一个普通的聚会，随意的邀请，那则相当简单。不断暗示自己，几天后张南枫也真的觉得这就是个最普通的聚会，似乎连喜欢林北易的心意也一并压制了。
　　任真告知张南枫搞定了张淡，张南枫决定就今天一定要问。见林北易在线，她按压住内心的紧张。
　　南风沉默后：你周六晚上有空吗？
　　南风沉默后：我最近赚了一笔外快，请朋友吃火锅，你来吗？
　　还请了张淡。
　　易水寒：我来。
　　张南枫松了口气。
　　南风沉默后：晚点发你具体时间和地址。
　　林北易所在的中南校区和任真所在的饶北校区相距十公里，张南枫本想把聚餐地点约在两个校区之间，可对那边不太熟悉，加之任真又说还是觉得芜美这边的九土火锅好吃，于是聚餐地点最后定在了九土火锅。也就是说，任真、小鬼、林北易和张淡都需要坐一小时的地铁过来。但林北易未曾犹豫时间地点，很快便回复。
　　易水寒：我到时候和张淡一起过来。
　　南风沉默后：好，周六见。一会还有课，先下了。
　　易水寒：周六见。
　　退出聊天窗口，张南枫觉得浑身轻松。去上课的路上，她轻轻哼着歌，天气也好，阳光也好，身边的面孔也好，看什么都十分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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