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许愿法

　　黑夜和黎明交替的瞬间，是影子变化的时刻。
　　黑夜的灯火通明，照出的是虚妄的影子；太阳的炽热光芒，照出的是凝固的影子。街边路灯的光慢慢地暗了，漆黑的巷弄里逐渐不再漆黑，有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快要消散的黑暗中走出，走向街边的烧烤店。
　　警察已经给这家店拉上了警戒线，清晨已经有不少附近的居民路过围观，聚在一起讨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小的女孩身形瘦弱纤薄，挤在人群之中，其他人却仿佛并没有看见她。她没有穿鞋，就这么在人类看不见的视线里径直穿过警戒线，走进了店中。
　　“爆炸，炉子。”
　　女孩面色惨白，没有半分血色，她蹲下身子，摸了摸地上的焦黑，“唔，怎么没有死呢？”
　　在她抚摸过的地方，黢黑的地面慢慢染上了一抹鲜红的颜色，似凝固的血液留下的干涸的印迹。人类看不见她，但是她却看得一清二楚，这些人身后黑色的影子。
　　“纤月，和你说过很多次了，不要乱跑。”
　　“对不起，宁逐影先生。”
　　“也告诉过你很多次了……不要随意动手。”
　　没有回答。
　　女孩仿若未闻，只是默默走向后厨。那里还未被太阳的光线照亮，她走向那片黑暗，融入了黑影中，如一滴墨水回归了她的瓶子，消失不见。半晌，黑影晃了晃，显现出一个高挑的身影。
　　如果许愿在这里，就能分辨出，这是宁逐影。
　　“一群不省心的小兔崽子。”
　　低沉的声音带着些许不耐，宁逐影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看见自己的斗篷上有片影子在晃动，似是在表达不满。他嗤笑一声：“怎么，你也想出来？等你哪天能像纤月一样不被太阳烧焦再说吧，小王八蛋。”
　　他抬手，掀开了自己的斗篷帽子，露出一张白皙的脸。如果说云孟鲤是一种让人一看就觉得温和与亲切的清秀，那么这个一身漆黑的人就是一种棱角分明的锋利的帅气，只可惜他总是在影子中游荡，很少有人能看见他的容貌。
　　为数不多见过的，都已成为过眼云烟，或是刀下碎片。
　　他将自己身上的黑色长袍扯下，丢进影子里，长腿一迈，审视起这个散发着诡异臭味的后厨。走到那扇小门前，宁逐影拉开房门，看到的是一个空空如也的小房间。
　　没有桶，没有脏碗筷，什么都没有。
　　他挑了挑眉，嘴角上扬，露出一个称得上不屑的笑。
　　“你以为，这点小把戏能骗得过我？”
　　空气中传来一阵沉闷的爆破声，有什么尖叫着想从这个男人身旁逃窜而出，却在下一刻被狠狠一把捏住，无论怎么挣扎都动弹不得。黑色的伪装被撕开，露出底下暗红色的大桶，宁逐影只扫了一眼，就暴躁地捏爆了手心里的东西。
　　罪恶的影子。
　　令人作呕的影子。
　　都该死！
　　手里残留的黑色液体黏腻又腐烂，他眼底有猩红血色翻滚，宁逐影突然摸出一把刀来，毫不犹豫把自己这只手斩断了。断手掉落在地，如水般迅速溶解，很快就蒸发的一干二净。似乎有两片影子在身后晃动，他不为所动，淡然道：“怎么，是砍到你们俩身上了？你们激动什么？”
　　其中一片影子立刻停止了摇晃。而另一片听到他这么说，晃得更厉害了。
　　“别急，如果你们俩有一天也变成了这种东西，那么就可以砍到你们身上了。”
　　宁逐影笑着，转身向影子走去，消失在这一方逼仄的黑暗中。
　　…………
　　水。
　　四面八方的水。
　　云孟鲤睁眼，眼前是一片朦胧，是悠悠荡荡的碧波的蓝。他脑中一片混沌，想要伸伸手动动腿，一低头，却看到了自己身上的鳞片。
　　他的手消失不见，扑扇着的是透明的鱼鳍。腿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飘逸如蝴蝶翅膀般的尾巴。
　　他这是……变成了一条鱼？
　　云孟鲤有些迷茫，身边有鱼群经过，他下意识地想要跟上，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了。
　　“叛徒。”
　　……什么？
　　那声音遥远又贴近，分不清是男还是女，是老还是幼，云孟鲤想要听清，却在下一刻突然下坠，那脱离了引力的离心感太过强烈，让他不受控制的一个激灵——
　　“叮咚！叮咚！”
　　云孟鲤倏然睁开眼，一抬手，精准地摸到了自己的手机。
　　原来……是梦啊。
　　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望着那个名为“严为民”的来电，按下了接听。
　　“严叔，有什么事吗？”
　　“小鱼，这两天没在局里看到你。在家吗？没遇上什么事吧？”
　　“没有，严叔，周末这两天没什么要紧事，我就在家休息了。让你担心了。”
　　“唉，你这孩子，这么客气做什么！”严为民长叹一口气，“你也别嫌我啰嗦，这两天没看到你，我就有点放不下心。严叔慢慢也老了，真担心哪天就和……罢了，我只是不希望忘记我们的小鱼。”
　　听筒内有一阵无言的沉默。半晌，云孟鲤轻轻应了一声。
　　“好了，不说这些。明天周一上班，于情于理也该去见一趟杜局了，小鱼，别忘了啊。”
　　“好的，严叔。”
　　电话挂断，云孟鲤却是望着手机，发了好一会呆。
　　手机显示时间，下午四点整。
　　等一下，他原本今天是要做什么的来着？
　　云警官总算是意识到，自己原本是在等许愿出门，结果不小心就在沙发上睡着了。他起身想下沙发，才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大泡泡里面，这个泡泡将他和沙发笼罩其中，当他走出的那一刻，泡泡应声而碎。
　　泡泡破裂的那一瞬间，无数乱七八糟的声音灌进了耳朵。云孟鲤摸了摸，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戴上助听器。
　　所以，那个泡泡是可以隔绝声音的？
　　“许愿，你在家吗？”
　　“云警官，你叫我吗？”
　　清脆甜美的声音从书房传来，云孟鲤快步走去，看到屋内的景象，不由愣了愣：“你这是……？”
　　原本关闭的书柜门被打开了，女孩坐在地上，裙摆如一朵粉色的玫瑰在地板上绽开。一些书籍被她摊开来，在周围摆了一圈，像一个神秘的法阵。
　　“我在看书呀。”许愿正捧着一本书，闻言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云警官，你醒啦？怎么样，睡得好吗？”
　　“嗯。”他避开地上的书走过去，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谢谢你的泡泡。”
　　云孟鲤想，难道是因为泡泡的原因，他才会梦到自己变成了一条鱼？刚想问问面前这条真的鱼，却看到坐在地上的人突然拿起手中的书捂住了脸。他不明所以，直到看到她白皙的脖颈突然变得粉红，才如梦初醒，如烫到了一般缩回了他的手。
　　云警官觉得自己一定是还没醒透，才会脑子犯抽。沉默的氛围太奇怪，他轻咳一声，决定换个话题：“许愿，你看了一天的书吗？”
　　“嗯，看书很有趣！”许愿把书慢慢挪下，小心道，“云警官，我只拿了书柜上标着小学初中的那两格里的书，其他的我没有动哦！”
　　云孟鲤有收藏书的习惯，所以从小到大所有喜欢过的书都没有扔。他的书柜很大，从小学一直到工作，都贴好了标签分类整理在了相应的格子里，要找什么时候的书一目了然。
　　已经28岁的云孟鲤回想了一下自己小学和初中爱看的书，颇有些羞耻的捂了下脸：还好还好，看书的是许愿，儿童文学童话故事正好适合，嗯！
　　“许愿，你看了哪几本？”
　　“这个和这个！我已经看完啦！”
　　“……你喜欢这种书？”
　　“对呀，这两本可有意思了！”
　　云警官望着她展示的《新华字典》和《现代汉语词典》，欲言又止：“你的意思是，这两本你看完了？你能看懂吗？”
　　“能啊！”许愿自信叉腰，“我都已经记住了，一个字都不会差！云警官，不信你可以考考我！”
　　小朋友求夸奖的神情过于期待，云警官招架不了，随便翻开一本故事书，指了些复杂的词语让她解释。没想到许愿真的能精准说出每个词的意思，甚至可以说出组词的字有几个读音，分别还可以组什么词——直到最后一个文言文小故事，小朋友才卡壳了。
　　“没关系，许愿，你已经很厉害了。”
　　“哼。”许愿不服气地转身拿起一本翻了一半的书，“书上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云警官你等我一会，我把这本看完，很快就能看懂了！”
　　云孟鲤看了眼她手里的书，是一本《古汉语词典》。已经看完现代字典和词典的许愿确实如她所说很快就看完了剩下半本古汉语，再回过头去看那篇文言文故事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困难了。
　　他看着她，嘴角不自觉上扬。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养的鱼，是小天才。
　　养的鱼不仅能变成人，还能自学成才，看这架势说不定过俩月能直接参加高考直招保研硕博连读，试问哪个养鱼爱好者能做到这一步啊！？
　　“书上也说过，要劳逸结合。许愿，休息一会吧。”
　　“好~”
　　漂亮的鱼乖巧放下书籍，水流从指间流淌而出，把地上的书都卷了起来冲回原来摆放的位置，离开的时候却没让那些书打湿分毫。云警官看在眼里，感觉自己的欣慰瞬间随着水流一起冲走了。
　　孩子聪明是聪明，但该教的时候还是得教啊！
　　“许愿。”他深吸一口气，转身从自己书架上标着“工作”的那一格里拿出一个小本子，“能认出所有字了，对吧？来，翻到第二页，把第十六条读一遍。”
　　“《科学许愿法》第十六条：员工在许愿办事处之外的地方，不可随意使用术法，如要使用，必须符合正规许愿流程并填写完整许愿流程单，事后及时上报提交。如果不慎被人类看见，依照第三十条规定进行处罚……”
　　念到最后，漂亮的鱼又开始缩成可怜巴巴的一团，“呜呜，可是云警官也不是普通人类呀，而且书上说不知者无罪，我刚刚也不知道嘛……”
　　果然是读过书的懂得多了，你看看，连狡辩都学会了。
　　云警官面无表情铁面无私：“初犯，扣一个月奖金。嗯，实习期没有基础工资，就从你入职后的第一个月起扣吧。”
　　然而，许愿却是眼睛亮了起来。
　　原来只是扣钱不是要杀鱼呀，云警官真好！
　　然而还没有“工资”这个概念的鱼并不知道，此刻的云警官心里正在思考家里有没有《劳动者保护法》这本书，如果有的话，该怎么偷偷扔出去。
　　愿灵的劳动和人类是不一样的，不能混为一谈，让小朋友搞混就不好了。
　　什么剥削，人民警察教育小朋友的事情，能叫剥削吗！
　　云孟鲤一整天没吃饭了，此刻天色慢慢暗下，游乐园的行程差不多是告吹。他看了一眼上一秒还在委屈下一秒就兴高采烈的小姑娘，思虑再三，还是决定线上买菜。
　　没办法，要是带着许愿去菜市场，他真怕大鱼一个激动把海鲜市场吃了。
　　许愿还是第一次看人下厨，围着云孟鲤转来转去，看到流理台上的那一排瓶瓶罐罐，打开了问题匣子：“这是什么？醋——唔，酸的。这是什么？白白的……嗯，是糖，是甜的！这是什么？”
　　云孟鲤没阻止成功，下一刻，她呸呸呸的吐了起来，小脸皱成了苦瓜，眼泪汪汪地望向了他。
　　按理来说，他这时应该先关切的问她有没有事，然后给她接一杯水漱口。然而训练有素的云警官抖了好一会，还是没忍住自己的笑声。
　　“呜呜呜，好烫，你还笑话我……”
　　“这个叫小苏打，本来就不是直接吃的。”他轻咳一声，“让我看看，烫出泡了吗？”
　　漂亮的鱼被他捏住下巴，乖巧地张开了嘴。
　　她有两颗小虎牙，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一些，张开嘴后更加的明显。
　　愿灵怎么会被烫伤呢？
　　然而云孟鲤还是望着她粉嫩的舌尖愣怔了好一会，才松开了手：“好了，没事了。去外面等着，饭很快就好。”
　　许愿揉了揉下巴，还没说什么，就被推了出去。望着关上的厨房门，她不明所以地跑到卫生间，对着镜子张开了嘴。
　　云警官的表情好奇怪哦，是她的嘴里有什么嘛？奇怪，明明什么也没有呀？
　　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等饭菜的香味飘来，顿时什么都不记得了。看着桌上的菜，想到刚刚云警官说的等他出来再动筷子，许愿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看得到吃不着的焦灼，盯着厨房里的人简直是望眼欲穿。当云孟鲤端着红烧鱼从厨房里出来，看到的就是一双充满了期待和渴求的大眼睛，顿时感觉内心的阴郁被一扫而空。
　　“云孟鲤，这些都是鱼，对不对！”
　　“对。这是红烧鱼，这是炸小黄鱼干，这是松鼠桂鱼，这是清蒸鲈鱼——唉，吃吧吃吧，把口水收一收。”
　　许愿欢呼一声，兴高采烈地开始大鱼吃小鱼。
　　愿灵是不需要吃饭的，自然也没有吃不吃得下这种说法，所以云孟鲤买了一堆的鱼，并不担心会不会浪费这种问题。只是，明明饿了一整天，云孟鲤却突然感觉自己有些食不知味。
　　他望着对面的女孩，笑了笑，却又在心里摇了摇头。
　　这里是人类的世界，却不是愿灵的世界。
　　过两天……还是送她回许愿办事处吧。
　　“云警官，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许愿，我明天要照常去公安局上班，白天就没有什么时间陪你了，我已经联系了叶长祈，他明天有空，你可以和他参观一下医院。”
　　“哦，好吧。”
　　“如果有什么问题……”
　　他想说，可以随时问他。然而话在嘴边，却绕了一圈，终是没有说，“你可以问叶长祈。”
　　云孟鲤想，许愿总会在某一天完全长大，她会发现这世上能够相信和依赖的人很多，至少……不是仅仅只有“云警官”一个人。他也总有一天会不再需要教她任何东西，他是注定要走向毁灭的通灵者，而她是不老不死的愿灵，仅此而已。
　　叶长祈是活了几千年的愿灵，让他来教导许愿，应该要比自己强些吧？
　　云警官这么想着，然而他却没有意识到一点，那就是——
　　孩子是不能交给叔叔带的。
　　因为，叔叔带娃，只突出一个概念。
　　哎，就是玩儿。
　　当第二天来临，忙碌了一整天的云警官去接自己家娃回家，看到的却是自己早上送出去的干干净净的漂亮小姑娘变成了一个浑身泥浆的脏兮兮的野孩子，看到自己的时候，还在泥坑里跳——
　　云警官的拳头，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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