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绵绵

　　大学毕业后，侯雨和以往的朋友聚餐时不知道是谁提了一句说小情侣分了手那么以前的诺言啊约定啊都不算数了，谁当真谁就完蛋。
　　侯雨的一口啤酒从喉咙冰到心底，是啊，季绵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分手原因都不肯说清楚，那肯定不会和他报考同一所大学了。
　　降低见面率最好的办法就是与约定的地方向斥而行。

　　侯雨苦笑了一声，眼泪在灯光下发着闪悄无声息地滑落。
　　他没有资格去怨恨任何一个人，也没有资格去指控任何一个人，只能窝在原地，靠着那些随着时间而逐渐流逝，不再清晰的回忆过了很多年。

　　“喵呜~”绵绵伸着爪子去够侯雨横在眼前的胳膊，呜呜的声音像是在说你还有我。
　　侯雨把胳膊移开，捞过绵绵胖嘟嘟的身子，侧躺在沙发上，把脑袋埋在绵绵的毛里，闷声说：“等季绵做好饭咱们就起来。”
　　猫咪歪着头疑惑地喵呜一声，好像在问另一个人在哪里。

　　刺耳的铃声打搅了侯雨的美梦，他闭着眼睛拿过手机扫了一眼，晚上六点，他妈打来的电话。
　　侯雨叹了口气，又没喝上冬瓜海带汤。

　　他把房间简单打扫了一下，拎着垃圾出了门。
　　这间屋子的钥匙是陈奶奶给的，他当时央求了很长时间，陈奶奶才流着泪把钥匙给他。
　　也是从那时候，他才知道他们分开的那个下午里，季绵经历了什么样的绝望。

　　那天中午季绵回到家，刚走进楼道，余光就瞥见自己家门口站着两个人，一大一小，小的那个眼神怯弱，看到有人靠近都会紧张地往墙里钻。
　　大的那个，伸手粗暴地把小的那个往季绵身前一推，呲着一口黄牙笑着说：“来丫头，叫哥哥。”

　　熟悉的，令他恐惧且绝望的声音响起，那一瞬间季绵脸上所有的高兴的、疲惫的、舒坦的表情都消失了，就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生怕恶魔一个扑爪把他撕碎。

　　季绵想把他们赶走，但季志勋的无赖程度令人咋舌，他会疯了般去拍别人家的门，把这层的邻居全部叫出来，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嚎：“不孝子啊，老子养你这么大，生了病没钱来找你要点钱都不行啊……”
　　季绵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他颤抖着手指着季志勋，嘴张了又张，最终还是在邻居责备的目光和窃窃私语中打开了家门，把人领了进去。

　　季志勋背着手肆无忌惮地环视着房子，然后笑出了声说：“不愧是我儿子，都搬到云城这么大的城市来了，肯定有不少钱吧？”
　　他的目光像条拥有致命毒的毒蛇紧紧缠在季绵的脖子上，勒的人喘不过气。

　　季绵拿出三百块钱想把人打发走：“我没钱，就这些，你要不要。”
　　季志勋斜了一眼那三张钞票，冷哼一声：“你打发叫花子呢？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上的可是重点高中，人家校领导还给你钱呢，赶紧把钱拿出来！我叫了几个人，都等着老子打牌呢！”

　　季绵把手缩了回来，咬牙切齿地说：“不可能，我不会给你钱让你去赌的。”
　　“那你总得给你妹妹点钱吧。”
　　季志勋把那个小孩从角落里拽了出来，笑得像刚从地狱里爬上来的厉鬼，“她今年六岁了，马上上一年级，我可没钱交学费。”

　　季绵看着那个和他有几分相似，眉眼间却没有一丝属于他妈妈影子的小孩愣了片刻，然后猛然抬头，眼睛通红：“你……你怎么能这么混蛋！”
　　季志勋成天在外面打牌喝酒就算了，他怎么能……

　　季绵还来不及去思考这个问题，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他的家门被人用力拍打着，力度之大恨不得把门板拍碎。
　　他有些疑惑地转身去开门，余光中他看到季志勋的神情猛然一变，迅速走进卧室把门反锁了。

　　门外站着五个手里拿着铁棒的男人，季绵还没反应过来，那群人就推着他冲进了客厅，开始对着他和屋子里看起来比较值钱的东西一顿乱砸。
　　季绵被砸的浑身疼，胳膊和后背挨了好几棍子，他护着头费力地想往安全的地方躲，可那群人会一次又一次的把他拽回来，密密麻麻的棍棒砸在身上。
　　耳边不断充斥着男人们的谩骂声，家具被打碎的声音，还有小孩害怕的尖叫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群人才停下，其中一个人拽着季绵的头发迫使他仰头，语气不善道：“你们父子到底什么时候还钱？嗯？他妈的挺能藏啊！害老子找这么久！再换不上钱，我就去找你那个小男朋友，好家伙，云城最有钱的人家，你爸那区区几百万……肯定能换吧？”
　　季绵的瞳孔骤缩，他苍白着一张脸，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不能去找侯雨！

　　“哦，我听说你那个对象家里就他一个，他爸妈肯定很宝贵他，到时候我顺便再多要点利息，也挺不错。”
　　“不准去！”
　　季绵伸出手掐住那人的脖子，手臂上的青筋暴起，他的理智随着男人的话语尽数崩塌，嘴里翻来覆去就是一句，“不准去，不准去！不准去！”
　　他的手指越收越紧，男人因为呼吸不畅开始翻白眼，脸被憋的青紫。

　　其他人见状纷纷上来去拉季绵，拉不开就打，打在了脑袋上，胳膊上，后背上，腰上，腿上，很用力地打。

　　最终季绵被人拉开了，那群人心有余悸地拿着铁棍离开，房间里恢复到平日里的安静。
　　只剩下季绵痛苦的呼吸声和那个孩子……他同父异母的妹妹的抽泣声。

　　隔了好长一段时间，卧室的门才被人打开，季志勋从里面走出来，他先警惕地看了看门外，发现没人守着，才松下一口气，瘫坐在沙发上。
　　“操他妈的，一群狗皮膏药真难缠！”季志勋侧头往地上啐了口痰怒骂道。

　　“你现在就走。”季绵费力的张嘴，他的眼神空洞，如果不是胸脯在轻微的起伏，就好像个死人。
　　季志勋摸了一把脸，大咧咧地说：“老子好不容易才找着你，怎么可能走？你不是说没钱吗，那行，让你那个什么……小男朋友出钱，都是一家人，以后说不准能成亲家，帮着还点钱怎么了！”

　　这里的房子隔音效果一般，况且那男人说话声音也大，季志勋在卧室里把那些话听得一清二楚。
　　虽然他很震惊自己的儿子找了个男的当对象，但在听到那户人家很有钱之后，他的注意全被转移了。

　　“不可能。”季绵看着天花板，从头顶流下来的血糊住了他的视野，看不清晰，他的声音没什么温度，“你要敢去找他，我就杀了你。”
　　季志勋愣了一下，又嗤笑一声：“你还想杀了我，胆肥了？”

　　他起身想往门外走，刚迈开腿，季绵就把一个东西扔在了他脚边。
　　季志勋低头一看，是截椅子腿，断口处很粗糙，也很锋利。

　　“你是不是念书念傻了？！有人能替咱们还钱多好的事儿？！”季志勋骂骂咧咧着。
　　“你不能去找他。”
　　季绵从地上爬起来，他现在的样子很狼狈，蓝白相间的校服短袖上全是鲜红的血渍和乌黑的脚印，头发凌乱，发间里还有温热的鲜血继续流着。
　　“你要去找他，”季绵抬头看着愣在原地的季志勋，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真的会杀了你。”

　　说真的，季志勋被唬住了一瞬间，以前在赌场上经常听见“我要杀了你”、“你去死”这样的话，放狠话谁都会，时间长了，也就没什么害怕的。
　　因此他理所当然的认为季绵顶多也就是吓他一下，毕竟季绵还要上学，不可能会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但当他看到季绵一瘸一拐地走进厨房，又很快出来，手里拎着一桶食用油的时候，他有些发慌。
　　“你要干什么？”季志勋想往后躲，可身后就是沙发，他跌坐在沙发上，警告着季绵，“你老实点！是不是小时候没被我打够？啊？早知道你这么白眼狼，老子就该打死你！”

　　季绵不说话，他单手拧开盖子，胳膊举高，把桶装食用油倾斜，撒出来的油淋了季志勋一身。
　　紧接着，他又把剩下的半桶油浇在自己身上，然后前走几步靠近季志勋，一手拽着季志勋的衣领，另一手拿出一个打火机。
　　没有丝毫犹豫，“咔哒”一声，跳动的火苗出现在面前。

　　“干什么？！”
　　他在季志勋惊恐的眼神下，拿着火机慢慢地靠近了自己淋满油的衣服，离着衣服还有一点距离，火苗开始试探着舔舐衣角的时候，季志勋终于崩溃地开始求饶：“我不找他！我不找他！我还不想死……你放开我！你个疯子！滚啊！！”

　　季绵得到了想要的结果，手指一松，打火机掉在了地上，幸运的是地面上有些水渍，浇灭了火苗。
　　“你跟我走，离开云城，”季绵脱力地跌坐在地上，他听见自己说，“随便去哪里都行，只要离开云城……永远不回来。”

　　季志勋不想走，他赶了好几天的路，好不容易才有了个歇脚的地方，而且现在有人能替他还钱，只要不让季绵知道，他可以偷偷去找那个男生，小孩子不经吓，稍微说两句事就成了。

　　季绵看出了他眼中的算计，他伸手拿过那个火机，放在手心里颠了两下，“你没得选，季志勋，你惜命，谁死了你都不敢死，但我不一样……我早就死了，在我妈被你打得不治身亡的那一刻，我就死了。”
　　季志勋不再说话，眼神躲闪着，他挣扎了几秒，才一咬牙：“我跟你走。”

　　季绵松下一口气，他顾不上收拾自己满身的血，急匆匆地进卧室简单收拾行李。
　　拿出行李箱的那瞬间，他才恍然明白，自己所以为的逃离不过是恶魔陷入了短暂的瞌睡，等恶魔醒来，他也该回到那个牢笼里了。
　　这一切都仿佛是他做的一场好梦，现在不小心被惊醒过来。

　　拉上行李箱的那一刻，他收到了侯雨的消息。
　　－明天中午我想喝冬瓜海带汤，喝大碗的！！！
　　－[生气].jpg

　　泪水混着血液滴在屏幕上，季绵熄灭手机，把额头贴在屏幕上，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小雨……”

　　拿好东西走出家门时，隔壁的陈奶奶出来了，她满脸是泪，想伸出手去抱一抱这个苦命的孩子，季绵却先她一步，跪下来磕了三个头，他说：“陈奶奶，很感谢您这些年的照顾，麻烦您别告诉小雨这件事。”
　　陈奶奶捂着嘴，泣不成声：“造孽啊……你又什么错呢……”

　　季绵走了，带着他逃了六七年都逃不掉的囚笼走了。
　　走得很仓促，都来不及再仔细看一眼这个保护了他六七年的安全港，都来不及编一个善意的谎言去骗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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