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无迹

　　三春过尽香未退，新夏方始暑渐生。春尽之日的落星原，正是风和日丽，暖阳高照，暮春的最后一丝寒气随着初夏的来临而彻底消散，草原上的野花开得正艳，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祭天坛的正中高耸着一块洁白温润的玉碑，上面用符文刻满了九天诸神的名号，以供世人景仰祭祀。而其中为首的，便是神女----九天之上，有神女，生混沌，掌天地，授天帝以统仙都，封神宫以正不周----实在是深仁厚泽、兼爱苍生！因此每次祭天大典也都从祭祀神女开始，祭祀完成后，神女往往有所回应，有时是一场灵力充盈的漫天花雨，又或是一道从仙都降落的虹桥，更有听说古时祭天大典神女亲自降灵现世，接受万民朝拜。只是不知为何，近来几次祭天大典，再也没有了神迹，有人说是仙都灵力凋零神女无力顾及下界，也有人说是神女沉睡无法回应苍生所念。但数十年来天下愈发太平，大家也逐渐习惯了没有神迹与神女回应的祭天大典，也许再过一段时间，神女也将彻底消失在众人的记忆里。

　　台上，灵渠派的弟子们脚踏古老的舞步，口中低低吟诵着。

　　九天之上，育我神女；
　　昭昭天地，日月皆明；
　　霖霖风雨，山海同行；
　　除我魔心，以证其道；
　　去我本心，以正其法；
　　奉我神心，以慰万灵！

　　祭祀的祝词不长，却仿佛有着特殊的魔力，令人心生敬畏。早在许久之前，天地之间灵气充沛，曾有许多修真者与上古大妖受神女点化飞升，得以永居仙都，不死不灭。这些人与妖后来也被称作神仙，替神女掌管日夜四时和风云雷雨。另外还有少数失去了□□的灵魄，他们被点化后去了比鬼哭之地更深的地底深处，成为替神女掌管人间生死轮回的阴官。这些神仙与阴官们在刚受点化之时，还常常往来于三界之间，是以那时还能听到许多关于仙都与地府的故事。可后来灵气渐渐散去，纵使四大灵泉仍在，也无法永久地拘住那些灵气，人间界从此甚少有人受到神女点化，相关的传说便也渐渐从这片大陆上淡去，不复提起。即便如此，有一点却永远也不会改变，神女创立仙都，设置地府，泽被万灵，是这世上一切生灵的信仰。

　　吴涯牵着鸿羽在月离身侧坐下，看着祭坛上的祝神之舞，心中感慨万千。

　　两千多年前，他只是北方梧桐地里的一株普通梧桐，生长在一道小小的灵泉旁，受灵气滋养，懵懂之中生出了一丝灵识。后来恰逢鸿羽来到此处涅槃，一时失控，涅槃之火绵延数十里，烧尽了一切可烧之物，就连灵泉也一度被烧干。吴涯凭着数十年来积攒的些许妖力，勉强化了人形，才踉踉跄跄地从大火中逃了出来。他徘徊在大火边缘，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园和同伴被烧成了一片灰烬，只觉得心下一片茫然。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等来一场大雨，火势才止住，只剩下火源中心一小块地方仍在熊熊燃烧着。他踟蹰着回到原先生长的地方，看见满目疮痍，从前那些尚未修出灵识的芝兰香草和百千林木如今只剩下了一捧灰烬，不知怎么，竟哭了出来。一开始只是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后来忍不住地小声啜泣，最后他的身子颤抖的厉害，便干脆跪了下来，捂着脸嚎啕大哭。

　　哭声响彻了整片荒地。他也不知道这透骨的悲伤从何而来，仿佛只有哭出来才能让自己好受一些。

　　过了许久，他听见一个温柔的女声：“你在哭什么？”

　　他抬起头来。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神女，她穿着流云织就的锦衣，闪着微微的金光，与背后漫天云霞融为一体，她的眉目温柔舒展，眼神却无比坚定，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吴涯一下子止住了哭声，小声地回她：“我的家被烧了，这里再也没有梧桐了。“他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抽泣起来，说的断断续续的：”我的朋友们都死了，虽然他们还不会说话，也没有修出灵识，可以后再也没有人和我一起晒太阳、晒月亮、一起修炼了，以后我就只有我自己了……”

　　神女低头看向他，神色悲悯：“生离死别，万事无常。涅槃之火起于我一时失察，可你能从这场大火中逃脱，也许正是天道垂怜，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说罢，她伸出手指，点向吴涯眉心。

　　吴涯怔怔地看着她，感受到一道温暖的灵力从眉心扩散开来。

　　“我赠你千年灵力，等我寻回鸿羽，再助你恢复此处生机。”神女说完，举步朝火源处走去。

　　吴涯伸出手，抓住了神女的裙摆：“不要去，那里危险……”

　　神女回头，朝他笑了笑：“无妨，你且在此等我便好。”

　　他真就在原地等了神女两天两夜。一来是他已经无处可去，二来是他内心深处已然对神女有了几分信任。

　　两天两夜之后，远处的火光暗了下来，神女也果真如她所说，回到了此处，身旁还多了一名红衣女童。

　　鸿羽那时才刚刚涅槃，如幼童般天真烂漫，见了他便笑嘻嘻地打招呼：“你好呀！”

　　神女十分温柔地牵起她的手：“你方才烧了这位先生的家，应当向他道歉。”

　　鸿羽闻言，扁了扁嘴，似是有些委屈：“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火就越烧越大，停不下来了。”她抬头望向神女，想要获得一丝宽容。

　　神女仍旧十分温柔，十分耐心，语气却不容置疑：“你还是应当向这位先生道歉。”

　　鸿羽这才松开神女的手，朝着吴涯走去：“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烧掉这里的。”

　　吴涯没有说话，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生于此处梧桐地，原本应对始作俑者深恶痛绝，然而他灵智初生，虽能体会到失去家园之痛，却尚未能懂什么是仇恨。

　　他只是茫然地看向神女和鸿羽，茫然地不知何去何从。

　　后来是神女为他赐名：“此处原有十里梧桐地，如今皆归于虚无。虚林此名，正合你用。”也正是神女将鸿羽留下，令她留在此地助他恢复生机。

　　他与这世间的大多联系，皆源于神女。

　　神女，也终成为他毕生的信仰。

　　一道惊雷轰然响起，将吴涯的思绪从两千多年前拉了回来。祝神之舞刚刚结束，天色忽然大变，狂风卷起尘土在草原上呼啸，闪电在云层中时隐时现。四周吵吵嚷嚷的，有人在低声惊呼：“不祥之兆啊！这是不祥之兆！”

　　以往数千年来，从未有过的，不祥之兆。

　　吴涯略微有些惊讶，不过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这只是天上的那些神官们偷偷搞的鬼。不等月离吩咐，他朝鸿羽点了点头。鸿羽便化作一只闪着五彩光芒的彩凤，振翅飞向了风暴中心。伴随着一声声嘹亮的凤啼，祭天坛中心的乌云渐渐散开了一些，一束阳光从间隙中倾泻而下，直直照在了祭天坛的白玉碑上。鸿羽张开巨大的翅膀，拖着长长的尾翼，环绕着祭天坛飞舞，用灵力不停地驱赶着乌云与闪电。

　　流云宗众人站在祭天坛之外的观礼台上，见到了一幕奇异的景象。四周是乌云压顶，闪电惊雷，狂风肆虐，而正中的祭天坛上却平静如常，阳光照在白玉碑上，流转出淡淡的光辉。彩凤飞舞着，在祭天坛四周拖出长长的五彩流光，令人看了目眩神迷。

　　“是鸿羽！”修明认出鸿羽，欣喜地喊了出来：“吴涯大哥一定也来了！”

　　冯虚没有说话，他的目光穿过风暴与流光，落在了吴涯身上。

　　吴涯似是感应到了什么，远远地回了他一个微笑。

　　冯虚翻了个白眼，将视线收了回来，板着脸朝着修明训道：“修道之事重在道心平稳，你这样咋咋呼呼的，也不知道何时才能修完云舒心经了！”

　　修明一愣，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师父生气了，只好挠了挠头，不再出声。

　　过了一会儿，四周的乌云彻底散去，狂风与闪电也终于平息。因为鸿羽的出现，没有人再说“不详之兆”。凤凰乃是神女座下神兽，凤凰现世，堪比神迹，昭示祥瑞，预示着将来的一切都将顺利无虞。众人纷纷欢呼起来，一扫方才的紧张与不安。

　　月华历三千六百五十年，人妖两族顺利地缔结了盟约，后称落星之盟。从此以后，千秋楼永落瀛洲，无需再躲躲藏藏，治下各妖皆登记在册，受千秋楼楼规与人族律法约束。而人族遇妖不得随意斩杀，应交千秋楼与之共同审理。

　　吴涯长长出了口气，他与月离筹谋多年，终于等来了一丝曙光。等到祭典结束，他独自去见了冯虚。他看着冯虚愈发沉稳的面容，眼里不再像少年时那般充满着勃勃生机，唏嘘道：“没想到，自寒光洲一别竟已有三十六年了……”

　　冯虚也叹了口气，道：“是啊，想不到，你我二人竟还有再见之日…..”

　　吴涯宛如一个老大哥一般，伸手想要拍他的肩膀，却被冯虚闪身躲了过去，他的手只好在半空中打了个转又收了回来，笑道：“许久不见，倒是生分了许多！”

　　冯虚没好气道：“以前和你也不熟。你就直说吧，此次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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