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瑶台

　　青年负手站在屋里，笔直挺拔，如同陵宫中那一棵棵古柏，让人望而生畏。深邃的眸，静静凝望过来，面沉如水，不辨喜怒。

　　他是朝廷命官，威风赫赫，能站在这里，耐心地听楚悦说话，还躬身向她致歉，完全是出于他极好的教养。在他眼中，她只怕不止有贪财一个缺点。

　　无礼，莽撞，不知分寸，是非不分……

　　方才他便想回屋，却被楚悦叫住，冒昧地问了姓名，此刻一定等得不耐烦了。

　　她愈发觉得羞惭，深深埋首。

　　“多谢裴大人教诲，我定铭记于心。”

　　说完，对他敛衽施了一礼，快步逃回了房中。

　　方才不知他是裴俨的时候，哪怕他道了歉，她仍对他抱有一丝失望，觉得他干干净净的人格里，那丝杂质怎么都无法去除。

　　当他说自己是裴俨的时候，她的脑海中好似有什么东西汇聚到一起，连成一条线。

　　那夜宋姨连夜去找柳如是，想请他出面摆平小伯爷，却失望而归。然而次日一早，柳如是却突然改了主意，并带着一名友人前来，也就是裴俨。

　　柳如是一向圆滑，谁都不敢得罪，一定是裴俨给他施压，他才不得不出面。

　　裴俨如此正派，那日出现在舞台后面，莫非是料到小伯爷会砸开屏风非礼她，他真正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她，而非偷看她？

　　如此想来，她竟彻头彻尾地将人冤枉了。

　　可这又能如何？

　　他连她的东西都不屑于收下。甚至都不屑于跟她解释。

　　无地自容四个字，今日楚悦算是淋漓尽致地体会了一回。

　　收拾好包袱，来到院里，白露正和裴俨的侍卫在房顶玩耍。

　　“快下来，我们该回去了——”

　　白露说了什么，两人便携手飞了下来，落在楚悦的面前。

　　他们二人的关系似乎亲密了一些，楚悦浅浅笑着，让白露跟小侍卫道了别，偷偷望了对面的院子一眼，门里空荡荡的，那人不知道在屋里做什么。

　　她想过去跟他道别，可他在乎她是谁么？并不会。

　　带着无限的懊悔和内疚，看着他的小侍卫，最终什么也没好意思说，默然离开。

　　上了马车，楚悦忍不住好奇，问起了白露。

　　“那小侍卫愿意陪你玩了？”

　　白露用力点头，兴奋地道：“昨夜我回来，他站在院里，一看见我，就兴奋地跑过来，拉着我，说要教我轻功。我说姐姐让我早些回去，我要先回去一趟，问过姐姐才行，他却说你并不在房里。”

　　楚悦莫名地紧张起来：“你回来时，天黑了么？”

　　“已经黑了。”白露回道，“我看见屋里明明亮着的，就想先回来看看，但是他一把就拎着我，飞走了。”

　　一声惊雷在楚悦脑中炸开。

　　未及天黑，她已经在房中了。

　　而且，之前那小侍卫明明一副高傲的样子，并不乐意教白露武功。为何昨夜却如此热情，不顾白露的意愿，强行将她带出去教她？

　　莫非……

　　莫非昨夜，后来回到她房间的人，并非是玄帝？而是他的主人，裴俨？！

　　白露看出她的异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姐姐，你的脸好白，你是在怪我么？”

　　“不是……”楚悦颤声回道，魂不守舍地回想昨夜，愈发心惊胆战。

　　不，不可能的，他是裴俨，他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又有一道难以忽视的声音对她说，万一呢？昨夜的一切，也太真实了。

　　他的气息那样浓烈，带着淡淡的酒气，指尖的触感也那般真实，还有那滚烫的温度，好似要将她灼伤。

　　玄帝一向强势，特别是他死后，可昨夜的他，也太温柔有礼了，对她做过最狎昵的动作，也只是用手指压着她的嘴唇而已。

　　她咬了他一下，他都不曾愠怒。

　　咬了一下……

　　脑中来回拉锯的两道声音骤然息止了，事情陡然变得清晰。

　　楚悦咬的是他的右手……而方才裴俨跟她说话，右手一直负在身后，给她端茶，拿走她的墨，所有的动作，都是用的左手！

　　想到这里，她立即对车夫道：“回照影阁！”

　　白露不明所以，疑惑地翻着包袱，一边问：“为何回去，是忘了什么东西吗？”

　　“对。”

　　楚悦心脏狂跳，恨不能插上一对翅膀，飞到裴俨面前，抓住他的右手，仔仔细细的看个清楚。

　　然而回到照影阁，来到裴俨住过的院外，早已人去楼空了。

　　两个小厮刚打扫好房间出来，其中一人怀里抱着一堆衣裳，看见楚悦，以为她是新来的客人，便对她躬身行礼。

　　楚悦认出，那是裴俨的衣裳。

　　“等等，”她叫住他们，望着那簇新的白色衣料，“他不要了么？”

　　两个小厮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看了眼手里的衣裳，眉头一皱，朝她投来异样的目光，没有回答，快步走开了。

　　裴俨走了。昨夜的事情再也无法验证。

　　然而方才那两个小厮的态度，让楚悦陡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即便他不曾离开，她真的要像个疯子一样拉过他的手检查一遍么？

　　他会允许么？

　　就算他允许，万一他手上一道牙印都没有，她又该如何跟他解释她这匪夷所思的举止？

　　已经冤枉了他一次，难道还要再冒冒失失地误会他一次么？

　　怕是疯了。

　　房门大开着，里头空荡荡的，楚悦看着，心头一阵烦闷，转身对白露道：“咱们走吧。”

　　白露很不解：“咱们不是回来找东西的么？”

　　“不必找了。”

　　经过一处回廊，拐弯的时候，楚悦心不在焉，不小心撞上了人，正是方才院中那两名小厮中的一个。

　　“对不起……”她一边道歉，一边弯腰，去帮他拾打翻的果子。

　　小厮认出她就是方才裴俨门口那女子，皱着眉头将她从头到脚一顿打量，又抬头去看白露。

　　看到白露一只眼睛上蒙着块眼罩，他略微一愣，而后又看回楚悦脸上。

　　“你们俩怎么混进来的？还不快些滚出去，少在这里碍手碍脚！”

　　楚悦一愣，被白露一把拉了起来。

　　“明明是他先撞上来的，姐姐，你让他自己捡！”

　　说罢便撸起袖子，想给他点颜色瞧瞧，楚悦连忙制止：“不可以。”

　　生出事端，未免惹人注目，总是不好的。

　　“时辰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谁知她们刚走出去两步，便听见那小厮在身后议论：“还带个独眼龙，也不嫌晦气！”

　　白露霎时握紧了双拳，却因为楚悦方才的制止，强压怒意。

　　楚悦却停下了脚步，转身望着那小厮，愤然道：“再晦气，也比不过撞上你。”

　　就在这时，照影阁的掌柜的碰巧经过，看见楚悦站在这里，忙躬身上前，笑着询问：“客官，您怎么又回来啦？”

　　楚悦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指着那小厮，心平气和地道：“他方才撞了我，不但没有道歉，还辱骂我的妹妹。你们照影阁，便是这样对待客人的么？”

　　滚落一地的果子便是最好的证据，掌柜的二话不问，立即赔笑道歉。

　　“是小店用人不力，还请客官饶恕，下次您来照影阁，给您打对折！”

　　楚悦面无表情：“我不要什么对折，他骂了我妹妹，理应道歉。”

　　谁知掌柜的直接瞪了那小厮一眼，冷冷道：“回去收拾一下，准备走人吧。”

　　小厮大惊，连忙跪下磕头求饶：“小的有眼无珠，小的满嘴喷粪，小的知错了，求掌柜的饶了小的这次吧，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

　　掌柜的理都不理他，笑着躬身，给楚悦让出道路，一路陪着笑，把她们送出了门。

　　回到马车上，楚悦望着白露，小家伙白白的脸蛋，明明可爱极了，却因为一只眼睛，平白遭受了那么多的冷眼。

　　伸手触上她的眼罩，轻轻摩挲。

　　“我想给你治治眼睛，害怕吗？”

　　白露一愣，那只明亮的眼睛里像星子在闪耀：“白露不怕！”

　　但是随即又开始犯愁，靠到楚悦怀里：“城里的大夫，他们不是说，我的眼睛治不好吗？”

　　楚悦轻轻搂着她，眸光愈发坚毅：“踏破铁鞋无觅处，世间之大，若定州没有大夫能治，我便带你去天涯海角。一定能将你治好。”

　　“车夫，去城隍庙。”

　　*

　　城隍庙的附近，聚集着大量从各地迁徙而来的流民。

　　为了防疫，官府会指指派一些医馆，安排人手去那里做义诊。

　　从前听姐妹们说起过，有个年轻的义诊大夫，不但医术高明，还长得玉树临风，人送绰号“医仙”。

　　她们闲暇时，时常争相结伴，去城隍庙一睹他的风采。

　　楚悦怕生，亦胆小，从未和她们去过。

　　马车粼粼，转眼便驶入了城隍庙附近的街上。

　　流民们有的为了食物争抢，有的病倒在街边痛苦地呻吟，有的坐在地上痛哭哀求。

　　这氛围，让楚悦又同情，又不安。

　　看见一辆华贵的马车驶来，流民们纷纷围上来，伸手乞求施舍。

　　前路被阻，楚悦无法，只好步下马车。

　　紧紧拉着白露的手，生怕和她走散，一边四下张望，寻找大夫的踪影。

　　突然人群中间传来一声叫喊，是一个大汉，凶巴巴地喊着“兔崽子，给我站住——”，一边用力推搡周围的流民。

　　楚悦连忙拉着白露闪避，小腹却猛地一痛，她低头一看，撞上一道忐忑的目光。

　　是个脏兮兮的小姑娘。

　　小姑娘小心地抬手，指着她的小腹，那里多了一团黑乎乎的油污，在白色的衣裙上极为显眼，应当是她撞上来时弄脏的。

　　可怜的小家伙，那样忐忑，原来是在等着挨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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