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遗珠

作者:寓谶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魂归


      南楚,帕夏皇城,君后寝宫琼迦宫,地下密室。

      光洁如雪的白玉石壁上,数十盏长明灯环成一圈,静静燃着。
      过盛的烛火映照在过白的石壁上,明光覆雪般,反有种沁骨的冷。

      滴答……
      滴答……
      滴答……

      空寂如死的室内,仿佛被同时放置了数盏更漏,有什么东西滴漏入水的声音清晰可闻,不绝于耳。

      不知过了多久,沉闷凝重的吱呀声起,密室的石门终于被推开,有人缓步走了进来。

      来人身量不高,生得一幅唇红齿白的俊俏娃娃脸,看上去分明是尚未弱冠的少年模样,却着一身暗青色云纹直裰高阶朝服,周身暮气沉沉。
      尤其那双眼,瞳仁大而深黑,一眼望来,只叫人如坠迷洞沉渊,尽是难言的阴郁与压抑。

      宫人战战兢兢在前头引路,“灵使,此处的石壁左拐,后头便是关押圣女的灵池了。”

      “嗯。”
      少年低沉应了声。
      鼻尖萦绕的血腥气味愈发浓烈,令他的呼吸都开始滞涩发紧。

      脚步随着引路人一停一拐,少年灵使不动声色地咬紧牙关,缓缓抬起眼。
      而在看清眼前景象的那一刻,那双黝黑眸子里泥沼般的晦色如同被一室火光点燃,再难压抑的怒与恸于无声中爆裂,四壁烛火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气震得微微一晃。

      但见空阔密室四面皆由白玉石壁铺就,四壁有明烛长燃。
      而就在这方由纯白与明光环拥的空间里,中心却是一方极大的血池。
      血池尽头的白玉石架上,结结实实捆着一名女子。

      女子垂着头似在昏睡,满头青丝尽数被削尽,身上仅着寸缕。
      被捆绑着的裸露四肢上,密密麻麻皆是刀痕,红白交错间,触目惊心。

      那些刀痕深浅不一,新旧交替,有的已痊愈留下粉色刀疤,有的尚还结着深褐色血痂。
      还有四五处新鲜伤口深可见骨,鲜红血液一路汇聚,正沿着她的指尖与脚尖,一滴一滴,滴入血池。

      滴答……
      滴答……
      滴答……

      如魔音贯耳,摧魂噬心。

      暗青色朝服下的手死死紧握成拳,直到指甲入肉的刺痛感传来,被悲怒冲击到濒临崩溃的心神才得以缓慢回笼。

      身后的杀气有如实质,偏偏身后之人一直不动不语。
      宫人只觉如芒在背,却又实在想不通自己一直听命行事,到底哪里得罪了这尊杀神,不得已抖着嗓子试探道,“灵……灵使?可是有什么不对?”

      “每日的血,是你放的?”
      少年眯眼直视着前方,问得冷淡平静,宫人虽看不清他眼中神色,但四壁抖得愈加厉害的烛火晃得宫人心头一毛,双腿一软竟是噗通一声跪下,“是……是小人谨遵君后吩咐每日放血……”

      话音未落,却见少年灵使广袖一甩,一脚便将宫人狠狠踢飞。

      但见朱红色的一团直直撞上白玉石壁后吐出一大口血,随即又重重跌落下来。

      似是无法忍受血池内冲天的血腥气味,少年深黑瞳仁里翻涌着暴怒与杀意,偏那艳红唇角却是挂着笑,慢条斯理地从腰间掏出一把精巧匕首,如毒蛇吐红信,轻声细语间笑靥盈盈,
      “此处血气如此腥重,叫君后殿下如何能舒心沐浴?公公的鼻子如此不中用,本使今日倒是可以发发慈悲,帮你割了它,你看如何~”

      “灵、灵使饶命!!!饶命啊!!!”
      看着那双云锦皂靴索命般步步逼近,冰凉匕首如蛇般缓缓贴上脸颊,宫人一时吓得肝胆俱裂。
      “灵使明鉴!!!
      “灵使初掌此处怕是有所不知,非我等懈怠,一来另外两名活祭女子的血方才刚被灌入这血池,灵血新鲜,自然腥气要重些;
      “二来君后殿下沐‘灵血浴’,素来都挑在阴气最重的子时,目前时辰尚早,灵使大人此番又来得太过突然,我等还未来得及往池中放入药草香料、熏上香烛香膏……”

      宫人蜷成一团不断后退,贴着墙的身体抖成个筛子,却始终躲不开贴在脸上的那片蚀骨冰凉,极度恐惧之下神思与口齿崩到极致竟反倒清明,一口气倒是囫囵答了个周全。

      只闻头顶一声冷笑,那双云锦皂靴终是停了步子,不再逼前。

      如冰触感离开面颊的一瞬,宫人泄力瘫软在地,如一尾脱水囚鱼般大口喘着气,冷汗浸透衣襟,浑身依旧不能自抑地颤抖不止。

      回想起这位少年灵使如今在朝的地位,还有他那满手鲜血与“佛面修罗”的恶名,宫人只觉得自己方才当真是大幸,鬼门关前堪堪捡回了一条命。

      江映,小字澄怀,年方十七,乃是在君后身侧侍奉的江嬷嬷膝下独子,本也籍籍无名,这两年间不知怎的突然冒出来,又得了君后信任。

      自打三年前南楚国君驾崩,身为国君与前任君后独女的灵月圣女被她的继母,也就是如今的继后秘密囚禁于这地下密室,自此,南楚上下便是现任继后独揽大权。

      江映攀得金枝,两年间一路步步高升,近日更是一跃成为代掌南楚国教——灵月圣教的灵使,地位等同圣女,无限尊崇。

      君后喜他模样生得好,御前或撒娇或乖巧,便如同一尊剔透精致瓷娃娃,又伶俐解语,令人心生爱怜;更欣赏他人后有如阎罗,一路为她铲除异己,谈笑间杀人,手段利落狠绝,乃是她迄今为止,使得最为满意趁手的一把刀。

      “滚。”
      片刻后江映的声音终于响起,听来低哑阴郁,虽没了那阴侧笑意,却也无半分少年人该有的清朗,“奉君后之命,眼下本使要审问圣女关于地宫钥匙的去向。趁本使暂还不想劳神杀你,滚。”

      宫人如蒙大赦,抖着腿起身,身后有如被恶鬼追命一般飞速退至石门之后,“砰”地一声忙不迭地将石门狠狠关紧了。

      静默等了片刻,江映走到石门边从里头落了锁,才返身回来,绕着腥臭血池慢慢往白玉石架走去。

      每一步,都行得小心轻缓,又滞涩艰难。

      “阿依姐姐……”
      白玉石架下,少年抬头望着陷入半昏迷的女子,颤抖着手托起她的脸,将一小瓶补气醒神的解药给她喂下。

      片刻后,女子悠悠转醒,抬起头来。

      只见她缓缓眨了眨眼适应了下光线,待看清来人,空寂无神的眼里终于有了点笑意神采,语气熟稔,“澄怀,你来啦。”

      久违的这声招呼,江映他等了整整三年。

      而那道声音却早已飞扬不再,只剩虚弱气音,暗哑若游丝般,几不可闻。

      三年间杀人无数,年纪轻轻便被人冠以恶鬼修罗等诸多恶名的少年灵使,却在这一刻,突然红了眼。

      眼前如破碎傀儡般苍白憔悴毫无生气的女子,本也有过满头鸦羽青丝长发流瀑,有过秋水烟目远山黛眉,有过盈盈一个回眸,清绝容色便冠绝南楚。

      阿依夏木。

      她曾是南楚最尊贵的公主,是南楚百年难见天赋异禀的制毒天才,更是南楚国国教灵月圣教至高无上的灵月圣女。

      而如今……
      却只能沦为那个恶毒老妖婆的一尊禁脔血库。
      日日放血,又以灵丹吊着命,下了迷药让她乏力昏睡无法自尽,求生不得,求死亦无门。

      如此这般,整整三年。

      “澄怀,这些日子……你过得并不好,是不是?”
      奄奄一息的女子俯视着与过往气质迥异的少年,逐渐清明的眼里浮起了然与怜惜,“能找到我,一定吃了不少苦罢……”

      本就红着眼的少年灵使目光触及女子眼底的柔软,猝然低下了头,压抑着突如其来排山倒海的委屈与痛苦,终于呜咽出声,“阿依姐姐……”

      他急切地伸出手,似是想拥抱住眼前人,触目所见,却是她遍身累累伤痕。

      少年神情突然无措,哽咽着缩回伸到半空中的手,茫然片刻后,只能猛得环抱住自己,蹲下身来,深深埋着头,无声痛哭。

      女子垂眸望着他,一声叹息。
      这些年怕是连他自己都忘了,当初她出事时,他也不过是个还未行束发之礼的青稚少年。

      “澄怀。”
      似是下了什么了决定,回复了些许气力的女子扬声轻唤,语气几分郑重,“还记得阿姐当初告诉过你什么?”

      蹲在地上的少年通红着眼抬起头。

      听到女子自称“阿姐”而不是素来的“我”或者“姐姐”,少年一瞬了悟。
      ——今后,她要他把她当作“阿姐”,而不再是“阿依姐姐”。

      仿佛是猜到女子接下来要对他说什么,那双乌黑清透的瞳仁里再次浮起泪意,还有显而易见的抗拒与惊惶。

      “我曾说过,只要我在一日,你便可随你心意,选择只做江映,江澄怀。”
      话至中途,女子微顿,苍白面容上挽起一朵苦笑,清丽凤眸里倦色深浓,“可是啊澄怀……阿姐真的累了……”

      少年望着她,泪珠止不住地往下掉,却仍旧倔强地不改称呼,“不,阿依姐姐,我已经安排好一切,我可以救你出去……你我二人可以逃到东齐,或者西秦,或者是千里之外的北晏……我们可以隐姓埋名,我现在功夫很好,可以保护你的,从今以后你我二人……”

      “‘你我二人?’”
      敏锐捉住他话中用词,女子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语无伦次,“那师父呢?”

      少年闻言一哽,似是被人掐住命门,神色痛苦挣扎间,想说什么却再难出口。

      女子也不再给他挣扎的机会,“你既能来见我,必已深得继后信任,如若师父的性命未被她拿捏在手,她又如何敢这般信任于你?”

      久违的开口说话,又是疾言疾语,女子气息已然不稳,话音一落便猛地开始咳嗽起来。

      少年满脸惊慌欲上前,却被她以一个眼神制止,喘息片刻后,她再度开口,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凝肃郑重——

      “澄怀,你既能独自走到如今地位,阿姐便也放心,将这南楚……托付与你。”

      “开启地宫的钥匙,我在被抓来前交托给了我最后救下的那个名叫秦司的东齐人。沅芷见过他,亦有他的青玉生辰锁为信物,他二人相貌相似,你们可暗中派人寻访。”

      “要彻底毁了继后,就必须找到我母后的棺椁,毁了它。”

      “忘忧蛊还有其他诸多秘蛊的制法与解药,继后手里的方子并无错,但无人知晓这药方缺关键一味,便是皇室女子的处子之血。”

      “我死后,血肉尸身需即刻火焚,以防她再以我血肉行恶,记住,务必要烧得干净些。”
      ……
      ……
      ……

      听着女子一股脑儿将南楚皇族最后的秘辛尽数吐露于他,言语沉切又残忍如刀,江映双眸含泪,连连摇头步步退后,一个不留神脚下失足,竟是噗通一声,狠狠地摔进了身后的血池里。

      满身血腥狼狈的少年灵使跌坐在一池血污中,就这样垂着头,一动不动。
      仿佛是陷入了命运的猩红泥沼,残酷可怖,却又半点由不得他逆反抗争。

      看着他的形单影只失魂落魄,女子眼圈微红,话音却愈发清晰平静,
      “澄怀,你自幼聪慧,自你今日踏入这里,便一定早已心知,救下我而背弃牺牲南楚的一切,或是……杀了我。没有第三条路,能让我得以解脱。”

      “澄怀,你也知我这一辈子,半生任性恣意,半生坎坷惊心。明明至尊至贵,终为血脉身份所累,所求难如愿,到如今……连求死,都由不得自己……”

      仿佛预料到她那未竟的话语,血池里的少年忽得颤抖起来。

      “不要……阿姐,求求你,不要……”

      他缓缓抬起头,溢满泪水的眼底猩红一片,宛若失群恸绝的孤狼。

      四目相对,女子终于落下泪来。

      “澄怀,我的好澄怀……”

      泪眼含笑间,她声音很轻,像落雪行将消散于虚空,带着此生最温柔,却也残忍的祈求与歉意——

      “阿姐只求过你这一次——
      杀了我,好不好?”

      **********

      九重天上,南斗第一宫,司命星君府邸。

      仙府正殿之上,悬挂着可尽览人间三千小世界的仙界法宝——山海神镜。

      此刻,山海镜里,悲恸的少年灵使颤抖着手提起刀,亲自将他的阿姐送上绝路;山海镜前,看着这一幕的神侍长庚泣不成声,哭得活像个没了娘的孩子。

      殿内长案后,司命星君头痛扶额,“我说长庚,你到底哭够了没有……”

      “星君……神女她、她怎么这么惨啊,还不明不白就这么死、死了,而且这劫好像也没、没渡成啊……”
      长庚抽抽噎噎,哭成两坨肿泡的眼里委屈又忧愁,“到、到时候我们怎么跟神尊交代啊……”

      “啧,慌什么。”
      看惯了人世万般离愁悲苦的星君神色不动,淡定给自己斟了杯茶,“这边不给她速速了结掉,神尊那头又怎么开始呢。”

      长庚抹了把泪,似有所悟,“星君您的意思是……”

      司命抬眸看向山海镜中已然绝了气息的女子,伸出一指对着她一点,魂魄抽离,又一划。

      一道金光闪过,下一秒,只见镜中画面陡然一换,变作一处不知是哪里的雅致厢房。

      房内榻上另有一女子,螓首蛾眉,云鬓雪肤,檀口琼鼻,此刻秀目紧阖。
      然即便是一幅沉沉昏睡貌,观那五官容色,却已是人间难得一见的明艳惊人。

      “她、她……”
      长庚一瞬间便认出那女子是何人,不由惊得捂住了嘴巴,猛得回头看向自家星君,不可思议道,“……这也行?”

      “你那么惊讶作什么。”
      司命打了个哈欠,语气悠悠,却是理直气壮,“不过是魂归其主,拨乱反正罢了。”

      话音刚落,殿外由远及近传来另一位神侍太白急切的通传声——
      “星君不好啦——
      朱雀公主、朱雀公主她又杀回来啦!”

      司命闻言微微挑眉,眼里俨然一幅意料之中的神情。

      长庚担忧地看了眼山海神镜里刚被换了魂魄但尚未苏醒的明艳女子,又蹙眉遥遥望了眼门外,视线绕了一圈,还是回到自家星君身上,“星君,这朱雀公主此番被您强行踢出这具身体……怕是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啊……”

      “莫慌。”
      司命从容起身,不紧不慢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袍,“神族一旦投生至人界,直至死前,其凡身命数非我等仙族可左右,这点她心里清楚。事已至此,便是她命数到了,而过往种种皆是她咎由自取,断然怪不到本君头上。”

      又稍事活动了下久坐微僵的筋骨,她方慢条斯理地抬了步子,前往门外相迎,边走边又打了个哈欠,“她若还不依不饶……大不了一会儿给她随便安个尊贵点的身份搪塞一下,再丢回下界去便是。”

      “啊?”
      长庚茫然,茫然中又带着一丝嫌弃,“这次又要给她安个什么尊贵身份啊?之前神女这么好的凡身身份被她硬抢去,不还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白白叫她给糟蹋了……”

      “容我想想啊……”
      司命边走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双颊,脸上捏出她一贯的假笑,看着亲和恭顺,而那笑眼深处却藏着几分不怀好意,“这次就给她扔远点好了,且就让她做个病秧子郡主,病病歪歪,看她怎么再去搅和折腾神尊与神女。”

      长庚闻言解气地一拍手,竖起大拇指,“星君英明!!!”

      踏出殿门前,司命回首,遥遥望了眼山海镜。

      镜中的女子安睡在团团锦衾绣被中,面色康健,神情平和,一派风雨不扰,岁月安宁。

      洞明浮世宿命无常的星君几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气,眼底浮起难言的歉疚与叹息神色。

      随即素手一挥,镜中景象倏然不见,司命回过头,大步迈出门槛。

      ——神尊,神女,小仙有愧,然暂先只能作此弥补。
      接下来……
      还是得靠你们自己了啊。

      ***********

      人间。
      东齐国,洛城。
      近郊,云罗客栈,天字一号上房。

      轻罗幔帐,玉榻绣床。
      鎏金博山炉内焚着上好的水沉香,轻烟渺远,不绝如缕。
      绣榻之上,拥在一片软罗锦衾中的绝色女子鸦羽长睫微颤,自长达三年的漫长沉睡中,缓缓睁开了眼。
    插入书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魂归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7971236/12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