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小饭馆

　　“现在吗？”宋令仪笑着摇摇头，“不行呢。”

　　侍墨不可置信地“啊？”了一声。

　　这宋娘子是不知道世子是什么身份吗？竟然拒绝？！哦不对，她上次也拒绝做世子厨子来着。

　　侍墨觉得脑筋有点转不过来，“宋娘子，我们世子可是晋国公世子，深受官家赏识……”

　　“抱歉，但我今日有很多要做的事。”宋令仪微笑依旧，但不为所动。

　　你现在不是在这儿悠闲地喝茶吗？而且，有什么事比给世子做饭更重要？

　　侍墨觉得宋令仪在忽悠他：“宋娘子要做什么？在下或许可以帮忙。”

　　宋令仪看了他一眼，略有些为难地将自己想入食饭行，在众安桥摆小摊的打算告诉侍墨，“听说见行老要有人引见，入会还需保人，可不容易了。”

　　就这？

　　侍墨挺起胸膛，“宋娘子若是能做出让世子满意的膳食，这点小事包在在下身上。”

　　“当真？那真是太好了。”侍墨正觉十拿九稳，却听宋令仪一个大转折，“可我今日还要为家中添置许多物件，若是摊位定下，还要去木坊定制餐车，对了，还要去铁匠坊定制菜刀……”

　　侍墨：……

　　不是，这些犄角旮旯的小事怎么配和给世子做饭放在同一个天平上做选择？

　　侍墨：“娘子，我家主子是世子，晋国公世子！”

　　宋令仪歪了歪头，用一种温柔但却写着“所以呢？”的表情看着他。

　　侍墨：“……娘子若是能做出让世子满意的膳食，自有泼天富贵。”他暗示地瞥了眼宋令仪腰间的玲珑金球。

　　宋令仪微笑道：“可比起泼天富贵，我更希望今晚回家能为家人带回不漏风的窗纸，蒸好后香软的大米，暗中视物的蜡烛，暖暖入睡的被褥……”

　　侍墨微微一愣。

　　在他的记忆里，“家人”是脸颊凹陷，眼睛像狼一样贪婪腥臭，会把他与旁人家的孩子换来吃的恐怖存在。

　　可看到宋令仪缓缓诉说着仿佛这世上最柔软温暖的东西，他鼻子一酸，“……不如娘子将要添置的物件列个清单，你随我去给世子做饭，我去备好你要的东西。”

　　要是他的“家人”也是宋令仪这样的人就好了。

　　宋令仪沉默了一会，“好。”她看着侍墨，目光柔和，“别担心，我会做出让你家世子能吃下的膳食的。”

　　你家世子……

　　这称呼可太越矩僭越了。世子是恩人，是主子，是即便奉上性命，也要一生效忠的对象。

　　侍墨拱手低头，“有劳娘子了。”

　　**

　　宋朝承袭唐制，实行“官邸制”，设官廨供官员居住，为日常政务方便，官廨多设于官署附近。

　　以杭州来说，州府位于凤凰山右子城，北倚吴山，南临钱塘江，各级官员的官廨也多在此周边。

　　唯独一人例外——

　　凌丞。

　　他家在西湖旁。

　　确切来说，他正式的官邸和其他官员一样在子城，西湖旁的宅子只是他的私宅。

　　此时，官员们在杭州置办私宅并不普遍，置业需要经过朝廷允许，官员们又调任频繁，再加上杭州地价昂贵，只有那些家中私产丰富的官员们才会在西湖旁拥有栋“小别墅”，且这些私宅并不用来日常居住，多作休沐暂居或举办诗会、饮宴之用。

　　然而，凌丞不一样。

　　以他的话来说——

　　“官廨比我家马厩还小，能是人住的？”

　　他顶着官家亲外甥、长公主独子、晋国公世子的名头，是真正的皇亲国戚，从官职上来说，虽然杭州城里知州排第一，他排第二，但通判对知州有监察制约之责，能直接向官家汇报……总而言之，没人敢对凌丞日日住私宅有意见。

　　不过话说回来，凌丞虽特立独行，但每日点卯都很准时，且在官廨中留了侍从，若有急事，能立刻飞鸽传书于他，倒也从来没因为住的远误了事过。

　　宋令仪跟着侍墨从侧门进入凌丞家，廊下蜿蜒，院中随处一景，都极尽华丽张扬。

　　侍墨矜持又难掩骄傲地对宋令仪介绍。

　　时宋人崇尚简约疏朗、天然野趣，所谓卧石立峰，孔洞奇崛者为上品，叠石造山要用以瘦、皱、漏、透为美的太湖石最是通透孤高，种植花草也不仅为观赏，更是审美意趣、品德象征的体现，以花中四君子梅兰竹菊最雅。

　　可凌丞偏不。

　　对孤峭、空灵的太湖石假山，他一句“瘦瘪瘪的还那么多洞，丑死了”，所有太湖石假山被换成灵璧石，灵璧石是贡石，色泽玄黑间有白纹，叩之金声玉振，庄严雄浑。

　　对错落有致的梅兰竹菊，他两个字“寡淡”，满园清雅换成了贵气华丽的牡丹，千金难求的姚黄魏紫遍地都是，娇柔妩媚的西府海棠垂丝妖娆。

　　在重韵不重艳，尚雅不尚奢的宋人眼中，凌丞这院子差不多和暴发户审美没什么区别。

　　“世子自是与众不同，凡人难以企及。”侍墨一脸“宋娘子你不会也和那群没眼光的凡人一样看不懂世子高级审美吧”。

　　宋令仪淡笑不语。

　　梅花能做梅花酥，竹子能做竹筒饭，菊花能做菊花冻，比起来，她还是更喜欢梅兰竹菊的，当然，桂花、枣树、葡萄藤什么的，只要能食用，不拘美观不美观，她也都喜欢。

　　至于石头，她比较喜欢火山岩，蓄热性强、传热均匀，制成岩板加热至高温后，能通过远红外线方式均匀加热食物，使食材从内到外受热，锁住汁水，外焦里嫩，还会散发特有的火山岩香气，用来烤肉别有风味。

　　“对了，我今天得了鲜虾，不若为你家世子做鲜虾云吞如何？”宋令仪提起胡大叔送的虾笼。

　　侍墨觉得那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又来了，可事关给世子做什么又很重要，“……世子不喜河鲜。”

　　宋令仪温声道：“挑食对身体不好，我们先试试，若是你家世子无论如何都吃不下，再做其他菜可好？”

　　秋日暖风送来西湖清纯柔和的气息，仿佛有软绒绒的蒲公英飘进心里。

　　侍墨觉得，宋娘子说的好像也不无道理。

　　**

　　宋令仪跟着侍墨来到后厨。

　　再见她，刘厨子一脸惊喜，“宋娘子，你也到杭州了。”

　　灶台下冒出个毛茸茸的脑袋，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抱住宋令仪的大腿，仰着头，甜甜喊了句“宋姐姐”。

　　是路六。

　　“刘厨子，好久不见，路六，你长高了。”宋令仪温柔摸了摸路六的脑袋，路六不仅长高了，还壮实了，头上稀疏发黄的头发都变黑茂密了不少。

　　“这小子现在在厨房打杂，都吃胖了。”刘厨子笑道。

　　路六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下，近月余不见，他不仅长高了长壮实了，人也自信了许多，话说不再像初见时畏畏缩缩，“宋姐姐，自从那天吃过你做的槐花饼，我就想，要是能像你这样做出让人感到幸福的食物就好了，便求了师傅，能让我在厨房打杂学习。”

　　“拜师茶都没喝，叫什么师傅。”刘厨子板着脸敲了路六脑袋一下，眼底却很慈祥。

　　“那您能喝我一杯拜师茶吗？”

　　“去去去，小娃娃想拜师哪儿这么容易。”

　　一派温馨中，侍墨突然从宋令仪背后冒出来，刘厨子脸上的笑纹一僵。

　　“刘厨子辛苦了，今日在路上偶遇了宋娘子，想着世子近来胃口不佳，便请来为世子烹制膳食的，若是她有什么需要，烦请刘厨子配合。”侍墨对着刘厨子话里有话，笑眯眯得又亲和又可怕，但低头一见路六，眼底笑意真切了些。

　　他从怀里掏出个风车，蹲下送给路六，“今日在街上瞧见的，拿去玩吧。”

　　路六“哇”了一声，“谢谢侍墨哥哥。”

　　“不客气。”侍墨站起来，对宋令仪拱手，“世子今日也没怎么吃早食，午时将近，烦请娘子尽快。”

　　“好。”侍墨虽然对他家世子有一层很厚很厚的滤镜，但是个善良的人，宋令仪挽起袖子，“别担心，很快就能做好的。”

　　鲜虾云吞，一喝汤，二吃馅。

　　鲜靓的汤头既是基座也是灵魂。

　　广式鲜虾云吞以大地鱼为汤底，宋令仪想着广州距离杭州上千公里以上，这儿应该没有大地鱼，原想用别的鱼骨代替，却忘了一件事——

　　凌丞什么人，全国各地珍稀玩意，就没有他没有的，包括食材。

　　宋令仪惊喜地在食材库的角落里发现它，别看小小一块鱼干，在宋朝，从山东捕捞晒干后，要从登州沿海岸线南下，才能到达杭州钱塘江口，属于时下的奢侈品。

　　宋令仪还在食材库中发现了虾米。

　　这下可以做正宗的广式云吞了。

　　杭州潮湿，宋令仪先用火将大地鱼干烘干水分，撕开，杵碎，现下没有搅拌机，粉末无法打得很细，用细纱滤过，只得到薄薄一层粉末。

　　从鲜虾上取下虾籽，炒干，逼出香味。

　　虾米同样。

　　路六在旁边脚一踮一踮，“宋姐姐，我能帮忙吗？”

　　“当然可以啦。”宋令仪把剥虾的任务交给他，“虾肉、虾壳、虾头分开放，再把虾肉去掉虾线。”

　　宋令仪给他演示去虾线的方法，见刘厨子在边上偷瞄，又正面给刘厨子演示了一次。

　　“虾线会有苦味和泥沙感，口舌敏感之人会感不喜。”宋令仪猜测，凌丞觉得河虾土腥大概率是因为虾线没挑干净。

　　“原来如此……”刘厨子一脸受教，盯着路六剥出来的虾肉一只一只仔细的练习。

　　宋令仪任他们一老一少忙活，自己开始煮汤。

　　水烧开，下杵碎的大地鱼干碎和虾米，火太大的话汤会变得浑浊不清，故而火候要小，再时时捞去漂浮的泡沫。

　　锅中的汤不一会就鲜香扑鼻，宋令仪又往其中加入少量盐和胡椒粉调香。

　　宋朝海外贸易勃兴，南洋舶来的胡椒已是常见，但价格昂贵，一斤约要一贯钱，官府甚至会将其作为硬通货。

　　但在凌丞家的厨房里，这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香料。

　　汤越煮越香，趁着虾肉还没处理好，再来做云吞皮。

　　云吞皮的重点是面要和得硬，再重复擀面至轻丝薄，看起来是不停重复的朴素工作，却十分考验体力和功底。

　　宋令仪擀好的云吞皮张张透明，薄如轻翼。

　　这会功夫，鲜虾也处理好了，该和馅了。

　　河虾个头不大，无需切块，加入少许盐和胡麻油，搅拌均匀。

　　再来处理猪肉——

　　“豚肉？！”侍墨惊叫出声，“不行不行，怎么能让世子吃如此低贱的食物。”

　　汴京羊贵猪贱的观念深入人心，贵族间视猪肉为庶民之食。

　　但南北距离千里，杭州受北方礼制约束较弱，猪肉地位比汴京要高，且价格低廉，所以，虽然凌丞这个主人不吃猪肉，食材库中还是备了猪肉做下人们日常食用。

　　宋令仪挑出一块七肥三瘦比例的猪肉，一刀剁下，回头温声问：“你说什么？”

　　侍墨：“……”

　　宋娘子，您笑得温温柔柔的，但能把刀放下再说吗？

　　宋令仪笑容淡下来，正色道：“食物虽有难得易取之别，却无高低贵贱之分。侍墨，豚肉很好吃的，你这么说它会伤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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