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友未满

　　我和轩宁讲经过，当然不必一五一十陈述得特别详尽，那些在脑海里栩栩如生的细节，那些永生永世也无法忘怀的对白，我也没法全部对外人说出口，毕竟有些话耻度太高，压根就不是正常人能忍的。

　　我只需要讲个大概就行。

　　而在交代的过程中我发现，姐姐一家的灭顶之灾，时过境迁之后，用旁观者的角度概括起来竟只是三言两语的功夫，一下子就说完了。完全无法想象，史书上言简意赅的三五个字，浸透了多少血泪。

　　“你和她借了钱，就被迫答应了她的一切条件。”轩宁脸色很不好看，咬牙忿忿说，“她完全是趁火打劫啊。”

　　“不不，她对我真的算很不错了。”我倒不是为景宴打掩护，而是发自内心这么想。要说打劫，我才像那个打劫的。谁大剌剌光着脚丫开口就借八位数。

　　“我姐当时在家乡三甲医院的ICU，每天医药费高昂到吓人的地步。你知道每年那么多破产的家庭怎么来的吗，其实不一定需要有什么败家子误入歧途挥霍家产，仅仅一个生重病的人，就足以拖垮一个本来生活条件还算富足的家。很快我就把我父亲母亲的车祸赔偿金都尽数填进去了，再接下去就没办法维持。我不认为姐姐的婆家肯花很大的代价救姐姐，那家子出事之后，就算有这份心意，也没有这个能力了。最后也是她帮的忙。后面等情形稳定了，她又找人把我姐姐从老家接过来，安置在这家疗养中心，让我能三不五时见见姐姐的面，这里的安保措施各方面也好，有二十四小时监控录像，随时可供家属提取查阅，不用担心有人欺负不能说话的病人，因此现在每天的费用也不是盖的。我课余时间跻身斜杠青年之列，然而不管我身后跟的斜杠再多，我接再多兼职，其实也只是自我安慰有在努力罢了，我只是告诉自己我没有放弃而已，根本覆盖不了这里的开销。”

　　跟轩宁说这些的过程中，我缓缓意识到，自己平日里对景宴的态度很有点问题。

　　换做另外一个人，欠她这么多的情形下，早在心理上就矮了大半截，只怕连挺起胸脯说话都办不到，我却隔三差五要跟她呛几句，张牙舞爪，反抗她的意志，看起来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完全就是一副养不熟的白眼狼模样。

　　假如我是一个识时务的人，应该甜言蜜语哄着她，做小伏低迁就她。我以往总感觉她虐待我，现在认真梳理一下前尘，却发现不是这样的，我甚至怀疑自己有一点恃宠而骄的意思。某种意义上是过于任性了。

　　轩宁彻底沉默了，她与我坐在医院院子里的白色大理石桌旁，这里除了风儿喧嚣，别的一切都静悄悄的。

　　等我说到有点累，中场休息，她才开口。
　　她眉眼仿佛落了一层冰霜：“你当时遭遇了这么多，居然一个人也没告诉。难怪，难怪那段时间我看你老是眼睛肿肿的，还以为你开夜车学习，而且有时候明明人走到校门口了，忽然又转身折返不出去了，是不是就是在躲……”

　　我点点头，“没错。”

　　“对不起。”轩宁又开始道歉，胡乱揽责上身。

　　“你是打哪儿对不起谁了。”我轻笑，“我不告诉朋友同学，不是因为我不信任你们，而是因为我深知没有人能帮得了我，说出来只不过令大家徒增烦恼。不如守口如瓶自己消化了。还环保一点。”

　　顿一顿，我又继续说明：“你知道的，我平素交际面窄，就算认识一些很厉害的人物，也是在学识上厉害，特别有钱的，尤其是拿得出那么大一笔闲钱来的，我只知道景宴一个。我是捏着一把冷汗去找她的。根本没几成把握。我只能说，幸好她肯伸出援手。否则我那时真的死无葬身之地。”

　　我把风吹落在石桌上的几片粉色花瓣拈在手心，怜惜它们被无辜吹落枝头，“欠她的，也许我这辈子都还不起。不算后续她给姐姐花的医药费，就只算之前借的一千万，最乐观的情形下，假如我能找年薪百万的工作——我们都知道这个概率是多少，可就算这样，不吃不喝，我需要还十年；如果我能找年薪五十万的工作，自己不花一分，就需要还二十年…”

　　我把其中一片花瓣在指间碾了几碾，芬芳的汁液沾在皮肤上，花瓣本身变得透明了，一下子失去生命力。我突然感到讽刺，索性将曾经幼稚的盘算和盘托出。

　　“百无一用是书生啊。不怕你笑话我，曾经有段时间，偶尔刷到手机上弹出来的娱乐新闻，我还想过，为什么我不是演员呢，要是我是当红艺人的话，接点广告接点综艺，岂非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这个时代要赚快钱，恐怕还得是娱乐圈。可是我这个样子，我这个性格，有多别扭多放不开，就不提了，单就硬件设备来说，虽然不能算丑，也就是在日常生活中勉强看得过去而已，真不知天高地厚要挤破脑袋去做艺人，在美色比空气还寻常的那个圈子，怕是没有任何优势可言，况且长这么大，上学放学没少在街上出现，可不曾遇到哪个星探发掘我，足可见我没有靠脸吃饭的实力。

　　“不止意淫自己做演员，我甚至还买过彩票呢，像个赌鬼似的跃跃欲试，期待人品爆发中个大奖，一下子把欠的债全还了，可惜手气不是一般的烂，前前后后零零总总买了几百块，一毛钱也没中过，我觉得我还是现实点好。所以轩宁，你以为我没有详细考虑过吗，你以为我不想靠自己搞定一切？我想过很多办法，都发现，要么摸不着头绪，要么走到一半‘此路不通’，因此，真的不是我想和她断，我就有底气断掉的。

　　“我很不想承认，但是我很依赖她。现阶段，我真的不能没有她。我和她分开的唯一可能情形就是，她厌倦我了，倒足了胃口，再看我一眼就要吐，以至于大手一挥，让我滚蛋。如果从个人感情角度出发，我也许希望如此。可从现实的层面，我只能祈祷这一天尽量晚点来。”

　　轩宁没有接话。她像一座史前冰雕。

　　我最后对她说：“所以她没有如你所猜想的那样，拿住我的把柄要挟我。真要说起来，她甚至可以说是在资助我。也不是我珍不珍惜自己的问题。我知道你关心我，希望我活在阳光下，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但我有一点不得已，我希望你理解。”

　　轩宁在回去的车上掉了眼泪，像小朋友一样，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小声地抽泣。我知道她为我感到难过。她可以为了别人的遭遇这么悲伤，我觉得真可贵。我现在心就比较硬了，很难为了谁哭一场。

　　也许是老天爷专爱开人玩笑吧，在我自以为刚强的当口，很快我就遇到了不得不大哭一场的事情。

　　起因是散装的论文译文全部赶制出来后，我把电子档发送给盛教授，他看了很满意，又说，他有新的活计要介绍给我，不是他自己的，是别人要求的，他开玩笑说：“小谢，我给你开拓这么多后续业务，可是带给你一大笔收入，我可以抽个提成吗？”

　　我说：“可以啊。”

　　他爽朗大笑，依旧让我周末下午去见面，地点还是上次的别墅。

　　我心里不是一点不慌的。

　　再接近景宴的家，我不确定自己做好准备没有。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事到如今我不怕尴尬，只希望自己能借这些机会好好锻炼，修炼出一颗强大的心脏，等到以后万一真要面对究极不堪场面时，能够处之泰然。

　　再见盛教授的事，我没和轩宁透露。

　　自打上回带她去疗养院见过姐姐之后，她销声匿迹了几天，有点像躲着我，我听卢升月说她在排练。第三次演出很成功，他们乐队经营的认证微博上，又暴涨了一波粉丝，很多新饭在催第四次，预订第五次。她与我本就各自独立，先前的陪伴是她对我的友谊，如今都有的忙，自然是各管各了。

　　上回我带了小伙伴，导致接待方讶异不已，这次我独自前来盛家，觉得总算不奇怪了，却轮到我这边感到诧异。

　　因为，来开门的并非盛钧淮，而是另外一个眉眼跟他略有几分相似的男性，穿着一身的潮牌，一照面抓抓头发，让人先注意到他手腕上的大钻石表。

　　给人的印象，是一个曾在年轻鼎盛时帅气过，现在奋力想抓住青春的尾巴却无能为力的中年人。

　　我心里先是茫然，随即咯噔一下。

　　“哦，谢小姐是吗。”景宴的丈夫和我打招呼。

　　他就是上次我看到的婚纱照里的那个男的。他气质比照片里要年长许多了，可是五官、轮廓没有大变。

　　我浑身的血液直往头上冲，还有些恶心想吐。她与我签的合约里面，条款之一就是不会公开与我的关系，我也不得以任何形式自曝，因为她还有一段合法的婚姻。

　　也许我最恨的就是这一点，她使我扮演见不得光的卑鄙可耻的角色。让我从好好的人变成了阴沟里的臭虫。我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所以没办法按照她的要求心甘情愿地侍奉她，想起来就要和她抬杠。

　　“请进，我是盛钧铭，是盛钧淮的弟弟，我哥临时有急事出门了，让我把东西转达给你。”他脸上保持着微笑。

　　我不知道他们夫妇关系私下里到底如何。我也不清楚，他是否知道我的存在。

　　以及，假如他知道，我这次踏进这道门，会不会遭遇不测。曾经有第三者上门挑衅原配被泼了浓硫酸毁容这样的社会新闻。

　　但我别无选择。我反正不是来挑衅，我来工作的。我要求自己必须勇敢。我又不爱景宴，我又没有爱上她，为什么要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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