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12 章
这是一座不夜城。
天上浓黑,偶有星光明明灭灭,很快又在过路云层的遮蔽下消失不见,有高高的客运飞机拖着浅灰轨迹从远近划过。地上明亮的路灯连绵不尽,将如同油画漆面上的橙黄鲜亮挥毫地泼洒在视野可及的全部路面上,某些方位传出高档机动车狂暴的、藐视普世的尖啸。
明天或许要下雨,空气潮湿,昆虫不安地翻动土壤,放出腐败的泥土的气味。路面不断有蚂蚁忙碌爬行,试图找到更稳妥的巢穴。
李灿在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的柏油路上骑行。
坐在崔胜澈的车上来时还不觉得,警局到市里的路还真是有点远,几乎是在郊区。
宽阔的马路两边经常出现分岔路口,手机没电了,在车上也没记路,他不知道该怎么走,只是凭感觉,朝着向天空投射最明亮光辉的方向前行。兴许已经迷了路,骑电动车也不至于这么远。
迷路也不坏,甚至是还行。在路上的感觉还不错,总骑不到目的地,就总感觉前面的确有个什么心安之处在等着他。
只是迎面的夜里的风刮在脸上有点太冷,鼻子木木的,存在感不知不觉地变得不怎么强,人中上感到凉凉的湿意,可能是被吹出了鼻涕。
手指也冻得失去了大半的知觉,他骑一段就换一只手抵在嘴边呼气,像是一块感触略微柔软的冰块挨在唇边。
好冷啊,好冷啊,他在心里咕咕哝哝。这之间,突然福至心灵,想到一件事情,这种冷得人恨不得哭出来的状态是不是能和徐明浩共感呢?
徐明浩是体寒的人,冬天里无论穿多少,只要安静地呆一会儿,手和脚就凉得好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他只能用自己的体温帮哥捂一捂,总也不理解人如果这样不耐凉会是怎样的生存体验,这会儿突地认为自己总算能有个真切的共情。真是相当不好受。
哥为什么总睡不好?脸色那样憔悴。
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发呆?本来就是瘦瘦的人,不声不响地发起呆,就好像随时要被风带跑到天涯海角永久地消失。
为什么说想做一颗被停靠的大树?大树有什么好的,疼痛的时候喊都喊不出来。
如果哥开心的话,他比谁都会感念上天。如果哥能幸福,对他来讲就是风月静好,世上的一切都可歌可颂。可是为什么哥就是不被温柔对待?
怎么没有了意识,被人背在身上,衣服上还蹭得很脏,说是一只破麻布袋,即将被扔到垃圾站烧掉也不会违合。
带着哥去了哪里呢?杀猪厂又吵闹又脏臭,如果是在那里,那徐明浩一定睡不着的。还会是哪里?会也在路上吗?可是路上这么冷,徐明浩不耐寒啊……
脸上有点湿哒哒,他伸手抹一把脸,居然是泪水。怎么能是泪水,崔胜澈明明说凶手这样大费周章,就说明受害者极有可能还没有生命危险。
没有生命危险嘛,警察说一定会找到的,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好人会有好报,活得像热水一样善良温柔的徐明浩怎么会没有好报?哭的话多丧气。
可是眼睛里还在不断地变模糊,视野里的所有东西都隔着越来越厚的水雾,变得没有边界,变得扭曲失真。胸腔里有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心脏,疼得他喘气不畅。
李灿在一支路灯下停了下来,听见自己抽抽噎噎地哭出了声。
可是只是哭一下也没事的,路上没有人,车辆也很少,天也灰蒙蒙地很高,没有谁会看到。
他只是太冷太累,还有点饿,想能赶快和徐明浩一起回到家里,看完星际穿越。桌上的草莓还没吃完,他洗出来削着、用瓷盘装起来的苹果和梨也都没吃。
可是为什么没有和哥一起下去呢?为什么让哥一个人下去了?怎么让哥一个人被人粗暴地、像对待破麻布袋一样地带走?
看来是太冷太饿,李灿体会到的难过一下子沉得好像一座山压在他背上,让他伏在车把上,起不来身。手指甲在电动车的塑胶把手上掐出凹痕,其实他更想掐自己。
但是不可以这样轻易地被打倒,不可以这样轻易地崩溃啊,李灿,你还没有找到徐明浩……
对了,金珉奎有车,你可以找到他,两个人可以一起去杀猪厂和警察一起,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找个遍,如果没有,你们也可以,也可以……总之只要仔细地找了,会找到的。
李灿用袖子抹了脸,感到懊恼,之前就应该让崔胜澈载着他直接去杀猪厂的,为什么自己一个人走了呢……现在手机也没有电,回警局更加找不到方向。但至少他看到熟悉的路标,离市里只有三公里。
没事的,李灿,关心则乱也很正常,不要再只是没有意义地难过就好了,冷静才能想到办法,警察也在努力,要相信警察啊,会找到的,会找到的。
李灿对自己说了一路的话,不间断的骑行,终于看到小区的大门。一个人终究什么都做不了,他打算先打开手机,联系到金珉奎,和金珉奎汇合。然后联系崔胜澈,了解警方最新的搜查情况,看看可以做什么。
他冲进小区,朝着家那栋楼,低着头只顾着跑。不经意地,在林荫道的转角处撞到一个男人,他抬起头来说了对不起便继续跑,几步后突然停了下来。
监控里的男人戴着口罩和帽子,他死死地盯了许久,在心里刻下了印象。刚刚撞到的人身形正和监控里的人很像,走路的姿态更是如出一辙,走不太稳一样,略微有些蹒跚。
李灿心里狂跳,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难道凶手换了车之后并没有上省道逃得更远,而是调头回了市区?
他立即转身,那个人影正在拐角的地方闪进另一条路。
无法确定,但是即使只是猜测也不可随意放过,至少跟着那个人看看他要去哪里。
这是通往小区侧门的一条小路,李灿只是知道这条路,平时几乎不往这里走。
从停车场的侧边拐到居民楼的后方,那里有片很小的运动操场,穿过小操场便是常年锁住的侧门。
李灿一路贴着墙跟,屏息凝神地跟着前面的男人,从小操场到侧门的那段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挡住他,他便远远地等着。男人居然有小区侧门的钥匙,打开侧门走了出去,不知道从哪个方向走了。
李灿又等了几秒,接着也小跑着跟出了侧门。
这里离大门其实不远,甚至转个方向再走几步,就到了大门朝着那条马路。
他走到小区外墙的转角,看见男人正站在十字路口前等红绿灯,这时已经有零星的早起通勤的人,一起站在那里等着过马路。他走上前,缀在最后方。
这下看得更清楚,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运动服,还是戴着帽子口罩,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的影响,李灿越看越觉得他和监控里的人相当一致。
只可惜手机没有电,没办法尽快联系崔胜澈,说不定最夸张的猜测就是真相呢?
一群人穿过马路,然后朝着各自的方向散开。
男人笔直地朝前方走,李灿稍远地跟上,看见他走进一处敝着的铁栅栏门。
那里面也是一个小区,和李灿自己住着的小区正相对,只隔了条大马路。不同他们那里的老旧,对面是高档小区,一半的高楼里都是电梯入户的大平层,另一片则是独门独户的公寓。
李灿加快步伐,也进了铁栅栏门。
走进小区,却没看到男人的身影,他往里又走了一点,终于重新在不远处看见男人进了地下车库。按照标识,这里是地下车库的一处出口,只是现在还太早,没见到什么车驶出来。越往里走越感到空旷安静,脚下的每一步都必须更加小心才不会发出引人注意的响动。
男人不断在隔墙和停放的车中消失,又间或地出现,李灿隔着两排车道跟着他,不知不觉往里走得很深。前方出现一个入口,门顶上显示是电梯间,男人马上要进电梯,他没办法再跟了,但至少可以看看是在哪一栋上的电梯。
李灿便没再盯着男人,退开几步,在社野更好的地方仰头找墙上的标识。看到了!是11栋,李灿记住数字,低下头才乍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闪近到眼前的黑影……
//
徐明浩昏昏沉沉地睡了几次,更像是短暂的昏迷。
他浑身发冷,冷得身体直哆嗦,从鼻腔中呼出的气体又愈来愈灼热,口里干躁得已经抿不出唾沫,下意识的吞咽动作只让嗓子里扯得疼,头也疼得好像要炸裂。可能是在发烧。
眼前仍然是让眼睛睁不开的强烈光照,照得他频繁地从昏睡里醒过来。光照不到的地方全是浓黑,不透进别的一丝光茫,甚至不透进一点声响,他想不出这里会是什么地方。
时间在这里的流逝全无痕迹,所有能捕捉到的变化都只来自他本身。身体不断变得更沉重,手腕长久地疼痛,在麻木与新一轮灼烧般的感受里反复,意识也变得有些涣散,极少数时候完全清醒。
也许尽头已经确定了是死亡,原来人将死前是这种感受,是这么强烈的舍不得。
他只启求爱着他的人和他爱着的人都能少一点伤感,抱歉让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让文俊辉他们在这个年龄就体会到有朋友离世也很对不起,还有李灿,李灿……李灿怎么办呢?那孩子一定会很伤心。
时间是很强大的东西,也许时间能让所有人都忘了他。不要有人因为他难过就好了……
门外有响动。
徐明浩沉沉欲睡的神经警醒过来,浑身都绷紧了,痛快的死亡反而更好,他只害怕屈辱。
男人开了门,走了进来,将什么扔在了地上,紧接着是拖行的声音,直到进入光照底下。
“你看看,这是谁?”
徐明浩勉强睁开眼,高热使得他视力模糊,但仍然看得明白,地上的是李灿,闭着眼,正处于昏迷中,嘴巴上贴着胶布,手脚都被绑了起来。
他的心底似乎被溶出一个无底洞,心脏不断下沉,怎么也触不到底。
“我们的事情和他有什么关系?”出声才发现嗓子喑哑,气息也虚弱,说出来的话都像是在示弱。
“怎么没有关系?你们俩不是勾搭在一起了吗?你不是喜欢他吗?”
可是爱怎么能牵连到死亡……徐明浩实在猜不透命运,仿佛世界的真相就是荒诞的玩笑,他不能接受,又抗拒不了。
“怎么不说话?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所以你想连他也一起杀了吗?”
“为什么要杀了他?那不是明智的做法。”
“你看,如果你愿意爱我,那我们之间不该有仇恨,你喜欢他不是事实吗?我杀了他你会记恨我的呀。”
“如果你始终不想接受我,那我们也是两个人一起去死,为什么带着第三个人?那不是给我自己添堵吗?”
男人走到他的近前,又开始解他衣服上的扣子,“本来我也不想把他绑过来,可是他跟踪我啊。”
“他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俩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
徐明浩紧紧地咬住嘴唇,浑身都抖了起来。他极度抗拒男人再对他靠近,可是他完全没有任何办法回避。尤其李灿也在这里,他甚至崩溃得只想蜷起来痛哭。
“你真的爱我吗?”说出的话都禁不住带了颤意。
“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如果你爱我,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吗?”
“呵。”
男人轻笑了一声,而后不言不语,只是一顺解开了他衣服上的全部扣子。
“嗤”地一连响,他的衣服被撕扯了下来,男人将布料揉成一团塞进他的嘴里。
“这就是你的答案,也行,那一起死嘛。”
“不过我还是高估了自己。”
“你发烧了,烧得全身通红,真的很漂亮。我们会一起死的,但是先让我拿一点喜欢的东西好吗?你看起来很不好受,我还真怕你先我一步咬舌头自杀。”
徐明浩终于还是哭了出来,眼泪汩汩地直往下流。
荒诞、滑稽,为什么世界也会给出这样无序的答案?身体的自然感官全成了病态的逻辑,附骨之疽一般只带给人无尽的绝望。
壁虎断尾是一种自救。他的双手挣扎不停,也许绳结可以磨断手腕,那样就能放他下来,让他蜷起来,拒绝一切险恶的刺激。也许对人类而言,总有别的东西可以对等自然里原本是最高级的生命。
湿意从手臂上蜿蜒而下,落在肩膀上,也沾染到耳朵上。
男人舔舐他的耳朵,沉沉地叹了口气。
“你可真行,你还能用绳子割腕自杀是吧?”
“死吧,死吧,一起死了吧。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下去拿汽油,很快就回来。我们死在火里面好不好?化成灰才死得最干净呢。”
“哥?哥!”
在极度的寂静里面依稀听见两个模糊的音节,语调分明是李灿平日里喊他哥的那样。
徐明浩从昏沉地里面竭力清醒,居然看见李灿站在他面前。
不是梦啊,李灿就是站在他面前,手脚仍然被绑着,嘴上贴着胶布带。见他睁了眼,李灿凑得更近,抬着下巴将脸靠近到他嘴边。
徐明浩用牙帮李灿撕下胶布带。李灿立即亲吻了他。
“我找到你了,哥。”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