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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
打发完宇文姐妹,陆子舆遣了个由头,拖着厚重的朝服,退了席面。没过多久,安缕缕也跟着走了。王后病重,闭门谢客月余,春宴一朝,虽气色不佳,但依旧眉眼生笑,风华依旧。
雕栏玉砌之中,静谧一隅,偌大书房内,陆子舆一身便衣,落拓地斜靠在木制的椅子上。光线阴暗,只半扇门开着,顺风望进去,他像是被深深嵌在那幽深之处。桌边半跪着一人,正低声汇报,陆子舆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子时雪大了起来,楚宫朱颜不改,雪花瑟瑟而落,一时被瞧成了柳絮,若不是天寒地冻,便叫人以为是春回大地了。
丑时梆子刚敲响,宫墙边隐约映过一排尽然有序的影子,脚步声不绝如缕却整齐划一,一队黑骑正披着夜色,藏踪蹑迹地朝城外兵防包围。
西郊兵防外,有两处巨大的火盆烧着,映着方圆之间一目了然。更刚打过,西北角一队寻营便整齐而来,训练有素地在大门当值处交班,递交火把,被换下来的人,又一声不吭,令行禁止地离开。更阑人静,又是大年三十,兵营前当值的守卫不免有些松懈。
黑骑掩着树木,在林间快而静地穿梭,个个被坚执锐,各自严阵以待,潜行半刻后,暗地逼近西郊兵防。忽然,只听见一阵短促有力的披甲碰撞之声,无数黑影霎时从林间闪出,惊起林间飞鸟无数。
黑骑们雷厉风行,朝兵营内一路疾驰,兔起鹘落,兵刃未有片刻停顿,刀起刀落间,营前一队卫兵,甚至在吹响号角之前,便已然空瞪着几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轰然倒地了。
黑骑绝尘而入,兵防霎时亮如白昼,惊起一阵鼓衰力竭的混乱。
等黑骑包围了整个西郊兵营的消息传来之时,陆子舆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望着眼前深不见底的夜色,命宫人掌灯:“叫她来。”
栖岩蹑手蹑脚地打开角门,借攀墙而生的绿箩掩着身形,鬼鬼祟祟出了门。她站在墙外,谨慎地四处张望了一番,见空无一人,抬手准备催动内力。
从春宴回来后,她如何都睡不着,心头隐隐躁动,总觉得陆子舆和安缕缕不会平白无故一前一后早退,要么两人是心照不宣,要么就是各有各的事儿要办,总之是她感兴趣的热闹——于是她掩人耳目,偷溜出来,打算去陆子舆那仔细瞧瞧这一手热闹。
栖岩手还未放下,遽然一道人影闪过,她只感觉被什么力量裹挟着,什么都没看清,冷风灌了一耳朵,吹进她脑仁,下一刻,她已然被人带到数尺外的常青树下。
她心有余悸地盯着面前的人:“你……动手之前,能不能先出个声?”
容屿一身利落贴身的白袍,束手简洁,一看就是便于行动的衣服。他背着手:“这里没人能看见,筑吧。”
“……”栖岩呆了,“你也要去?”听八卦?
御河一夜之间冰封千里,宫阙重楼都噤了声,落雪将一切包成了皎洁的汤圆。雪光映着天色,将头顶一枚月亮压地可有可无。一时瞧不见何处是路,便有宫妇提着暖炉,悄无声息地临堤而走,顺着那粼粼冰光,一路挑开夜幕。
栖岩催动万草链,和容屿一前一后沿着御河而走。雪面被踩出痕迹,好在大雪应接不暇,不出片刻,又被新雪添上了。
护障有限,栖岩不得不和容屿摩肩擦踵,不然不是她暴露就是容屿暴露。容屿走的快,栖岩跟在他身后,一时有些抓不住节奏,无奈,伸手去扯容屿的腰带。他一滞,步子停下,她防不胜防,一下撞上。
栖岩连忙站稳,像个小心翼翼的东道主,生怕自己这宝物怠慢了他,关切地问道:“没事吧?”
容屿咳了下,不动声色将腰带束紧:“要不,你走前面?”
雪下在耳畔,一阵挠心凉意,栖岩冷不丁打了个哆嗦。她放慢脚步,抬头望去,夜幕里只剩旁若无人,眼花缭乱的飘絮——她怔然,自己有多久,没见过雪了?
被传唤的安缕缕,尾随宫人,拾阶而上。她踏进殿门,陆子舆坐在桌前,不知道在想什么。楚王的侍女上前,一人接过她的外氅,一人呈上一只汤碗。那汤碗顶了个盖子,一时瞧不见里面是何汤水,安缕缕接过,两人便悄声退下,替他们将门掩上。
安缕缕将碗盖揭开,熟悉的气味顺着热气烫了她的脸,她手一顿,碗应声而碎,汤洒了满地。
陆子舆缓缓抬起下巴。
容屿把持力道,揽着栖岩,将二人平安带过层层卫队哨岗,穿过陆子舆的外殿,悄无声息贴在内室的窗外。窗户开得不大,内室的情况却恰好一览无余。栖岩贴着窗棂,容屿站在她身后,背对着窗户,目光落在空旷的前院。
陆子舆低声:“吓着了?”
“没有,”安缕缕面上笑容不减,“叫人收拾干净就没事了。”
陆子舆神色几转,最后落在嘴角,带出个失望的笑:“还不死心?”
安缕缕一声不吭,垂着脸,手上沾了几滴墨深的汤汁——在揭开碗盖的一瞬间,她就看出来了。那是她从流云寨千里得来的药,是她用自己的病,一点一点喂进楚王嘴里的毒。她病了多久,他就喝了多久,这是老天给安家的机会,她的肩上坐着父母兄弟,族老祖亲,她就是这个机会。
“日前暗卫来报,说安侯把着西郊兵防,不日便要杀进宫了。”陆子舆声音毫无怒意,仿佛这造反之事,跟平日里闲聊时的话本如出一辙,举重若轻道,“我便顺手料理了。”
安缕缕脸色如雪,像屋外的旷野大地,黯然无色。
陆子舆道:“你那毒,即便每天多花半个时辰解毒,我都一直喝着。迟迟未说,就是想着——”他蓦然停住了,片刻后,声音低了两分,“想着,我对你好,你会不会不再算计我。可努力了这些年,你终究是看不到。”
“罢了。”
陆子舆道,两个字简短有力,轻描淡写,一身威仪原路返回:“来人。”
只见三个暗卫从天而降,凛凛跪下。
“送王后去和安侯见面吧。”
陆子舆说完,坐回桌前,重又看起了公文。安缕缕素净的脸上缓缓浮出一个苍白的笑,像一盏破了纸的窗灯:“我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不管你信不信。”
陆子舆充耳不闻,伏案的动作没有停顿,头也不抬:“等安家死干净,我让你自己选个死法。”
安缕缕望着他的墨冠,一双眼睛闪过无数情绪,风平浪静后,通通藏在了身后。她出身正统,便是死到临头,都被规矩仪态压着,做不出寒碜的事情。她被暗卫包围,却是从未有过的一身轻松。她自顾自道:“若下世相逢,愿你我,都出身平凡。”
这声音轻,却送进了他的耳朵。陆子舆笔下蓦然一顿,那册上,平白落下一处多余的墨点。
雪下得没完没了,屋檐上的雕刻悉数没了踪影,澄碧的玉瓦,也都失了颜色。陆子舆迈出大殿,也不顾一地深雪,就这么拦腰靠在阶间,一壶热酒裹在雪里,再不冒气。栖岩远远望着,他衣冠不整,落拓不羁,就像是照着话本子里落魄后主的样子长的,夜风寒冽,他也全当没感觉。
此时东方欲晓,天边压着些跃跃欲试的微光,倒符合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该有的场景。
两人一言不发地瞧着陆子舆。
从先侯辟地、废赵立楚三十年、到如今这时候,楚国已然百姓富庶,算是求了个乱世缝隙中的十里桃源。先王病逝,陆子舆不过十二岁,生生从皇都皇塾,背着噩耗,连夜赴楚即位。先侯只言片语未留下,就留了个诸事未稳、百废待兴的国家,等他扛下。那时,容屿也不过是个烂漫无虞,未经世事的小屁孩。
可又得空烂漫无虞了几年?不过寥寥几个春秋,容煦身亡,容琛病重,段秦趁虚而入,朝国腹背受敌,容屿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年纪,被迫挽弓搭箭,行军打仗,连做梦都在背着兵书。他生在王家,总角之龄就谨言慎行,即便三生有幸,得了安稳顺遂的童年,可五年、十年之后呢,还顺遂的起来吗?捉摸不定的世道,万变不离其宗的重责,叵测诡谲的人心,上气不接下气的得失离散,哪一样会顾着面子,对他们手下留情?
忽然被人扯了扯衣角,容屿望过去,栖岩眼睛亮亮地望着他:“说到底,这也不是什么好缘分,但生活嘛,总是都能过去的,一切都会好的。”
你也一样。
她的脸颊还未褪去稚气,一本正经的模样,令他察觉这言下深意,心头一愣。
心底暖意升腾,他不自然地沉下目光,少年时期幼稚的打肿脸充胖子,竟难得地露了相,他装傻充愣道:“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栖岩愣了一会,蓦然噗嗤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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