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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塞漫花
裴喜君来还画的时候,穆如斋里只有风清穆一人。
“清穆姐,是我。”裴喜君笑着走进店里,手上托着图匣。
“喜君?”风清穆抬眼时微微一愣,“是苏司马派你来寻我?”
但她不知裴喜君心性,其实这回只是好奇才替司马府跑了一趟“公差”。
裴喜君走上前去,微微见礼,笑着说:“是我自己想来。”
跟随一旁的小奴也笑了,接着说道:“我们家小姐爱画,风娘子爱藏画,恐怕是遇着知音了。”
风清穆虽然行商多年,在两京也曾有过经营,但却鲜少见到如此直爽的高门主仆。
她接过图匣,也回应道:“若是论收藏的眼光,我或许还能与喜君多聊几句,但要说是赏画爱画的知音,那恐怕会让你失望了。”
“此话怎讲?”
风清穆随手拨弄起柜台上的算珠,笑道:“如喜君所见,我是个生意人,想着的都是买卖,就像你们上次在聚珍轩见到的那些宝贝——无论是旧损的砚台,还是名家的画作,其实都不过是暂存在我这里的钱财罢了。我做的生意,说得直白些就是让小钱生大钱,小财变大财。”
她看见对方的神色有些疑虑,也不再继续说下去。
这些事情,风清穆从来都分得很清楚。也正是因为她看得透彻,才会替欧阳泉感到不值。
“但在我看来,风娘子虽是谋利经营的商人,却也是爽意洒脱之人。”裴喜君郑重地说道,“清穆姐无需自惭,我希望与你相交,也不仅仅是因为那日瞧见了一两幅藏画。”
风清穆看着这位从西京南下的裴娘子,倒是萌生了许多兴趣。
她不急不缓地走到收纳香料的柜子前,似乎转向了另一个话题:“在岭南移植有一种香气浓郁的花,花瓣洁白而美丽,这种花的来源与波斯、大食和拂林都有关系,大食人能够从这种花中挤压出一种柔滑、芬芳的油。”
她一边用手轻轻拂过那些小巧的五彩琉璃瓶,让它们短暂相碰发出叮叮当的清脆响声,一边说道:“这种花的波斯名叫‘耶塞漫’,而南境人把它称为,茉莉。”
风清穆重新看向裴喜君,目光似乎温和了一些。她说:“十二年前,我在洛阳城里卖的就是这种花。有一次,苏味道带着学生路过,他一时高兴写了一副字,还送了我一首诗。”
“后来呢?”
“后来我凭借着这一首诗和一幅字招揽了许多高官家眷的生意——但苏味道当时的那位学生知道后找到我,把我斥责了一顿,说我一个小贩没有资格打着丞相的名号招摇撞骗、为自己敛财。”
“明明是光明正大的生意,凭什么被说得如此不堪?”裴喜君有些忿忿不平。
风清穆却只是微微一笑,说道:“自那以后,我便不会在意其他人如何评价了。世间商人为下等,自然有关的评价不会太好——就像你之前说我是爽意洒脱之人,却仍要欲扬先抑地贬低为商的价值,我并不是怨怼,只是想阐明自己的观点。”
她并不像欧阳泉那般看重外界的认可,也不喜陆离自矜下作的为商手段,她从十三岁起行商走货,学会的是自尊自爱和自持。
裴喜君明白她的意思,也察觉自己有些唐突了。
“抱歉,我其实并无意评说商人这个身份,但仔细想来,是我之前一直认为商人总是蝇营狗苟、追逐小利,所以会觉得欧阳泉身为商人却附庸风雅是令人同情,而你身为商人但清爽磊落是令人敬佩。”
临走前,裴喜君又想起什么,转身对风清穆说道:“虽然我不曾见过你所说的那种茉莉花油,但我认为那一定很适合你。”
风清穆真诚地笑了,她看着对方走远的背影,最终还是没说出那句话。
苏味道的那位学生,他也姓裴。
那是圣历二年,她十五岁,第一次来到洛阳。她在神都一呆就是三年,而一切都是从耶塞漫花开始的。
第一支耶塞漫花是同行的胡商在分别时赠予她的。
后来她发现洛阳城的娘子郎君似乎都喜饰花,于是从胡人手中买了一些,凭借着卖花赚到能养活自己的本钱。
再是遇上苏味道之后,短短几天卖花的收入竟然能有不少盈余。但很快坊市间出现了不少竞争对手,再加上受到指责和其他干扰,她不得不另谋生计。
第二份生计是在胡粉铺子看店,但很快又因为偷跑出去看幻术表演而亏了工钱。
再后来她误打误撞进了胡肆,被老板娘一眼挑中留下来,竟也跟着胡姬学起了舞蹈。当那些鸿胪寺的官员下午来的时候,她是最勤快的跑堂,但到了晚上,绕着胡人在酒桌上跳舞的竟也是她这半个汉女。
靠着胡肆的脸熟和人脉,老板娘还帮她找了一份官府杂工。她通几国胡语,又手脚伶俐,正巧赶上神都的幻术大赛,便招录进鸿胪寺做了临时译官。
当她准备离开的时候,苏味道已经被贬去做了地方刺史,狄仁杰也过世许久,轰动一时的沙斯案还未了结,有旧友赴京应考终得相见,但凉州的通信却因寇乱中断。于是,她翻出稍有褪色的货箱,重新做起南北走货的行商。
后来走过无际的沙漠,仰望满目的星辰,也曾盘桓在玉门关前呼吸着粗重的沙砾,在万里敦煌道上看见西风吹雁、胡云迎霞,她也会想念自己在最无畏的少年时候短暂地享受了洛阳的浪漫与繁华。
她见过最美艳的胡姬,也看过最秀丽的儿郎,窥视过最凶猛的异兽,也尝过最醇香的佳酿。
九天佛塔,神诡奇谜,她瞻仰通天浮屠,也沉迷异国幻术。
那个时候的神都洛阳有大唐最灿烂的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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