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渡

　　游园会将在十天后举办，按部就班的练功、排练之余，大家也抽空领略梁溪县的风土人情。郑莘明、映红、沙旷天、阿莫到集市上颇为豪迈地花了笔钱。除去常见的手工艺品、日用品等物，郑莘明还去乐器店淘了把琵琶。经过施家楼船一事，她已深刻懂得“财不外露”的要紧。这把琵琶的背板是上乘的酸枝木，琵琶轴采取的是牛角材质，牡丹头的设计更符合一般演出的规格。音色和“追风”略有不同，琵琶与琴师之间有待磨合，不过她相信乐器变得称手是迟早的事。琵琶除此以外再无别的装饰，看上去低调，称不上稀品，却已然十分值得珍惜，毕竟高昂的价格摆在那里。
　　四人按约定的时间集合在无忧酒馆，附庸风雅点了“刘伶酒”、四五个下酒菜和许多当地特色点心，菜品的名字都以“水晶”、“琥珀”等命名，没有点想象力还真不好点菜。每个人的脚边都大包小包的，几乎腾不出走路的空地。
　　映红端详着郑莘明的新琵琶，酸枝木的品相、牡丹头的雕工，由衷赞道：“倒是上品。看不出来啊，你小金库里钱还挺多。”
　　说到这里沙旷天可就起劲了：“你们可不知道，我们去钱庄取钱，钱庄里的人对‘小郑老板’那叫一个毕恭毕敬。好家伙，真是好家伙，咱们这位‘小郑老板’绝对是大主顾。”
　　“沙师弟你也去钱庄了？买了什么贵重东西零钱都不够花的，拿出来给大伙儿瞧瞧？”
　　沙旷天正等着炫耀的机会呢，他把妥善包装好的盒子打开，轻柔地取出了一盏灯笼。
　　“就这个？”
　　“什么就这个？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做的吗？这可是墨鱼骨灯！据说是从佛山传来的，看看这工艺，通身雪白，细节之处还有海珍珠加以点缀，多精致多玲珑多考究！”沙旷天一边介绍，一边小心护着。
　　阿莫也是第一次听说这种稀奇玩意儿，啧啧称奇：“要是墨鱼骨头做的，制作不易那确实珍贵。还以为是竹篾编成的常见灯笼，这傻小子原来没被骗，不错不错。”
　　四人笑谈间看到一个穿红戴绿的熟悉身影——薛姨娘，她手里攥着一串菩提珠子，急急忙忙地小碎步跑进酒馆，神情慌乱，连簪花掉了都顾不得。
　　无忧酒馆有两层楼，一楼围绕着舞台摆放着桌椅；二楼则是包厢，注重酒客的私密性。
　　郑莘明一行人坐在一楼散客区域，薛姨娘则直接上楼右拐走进了走廊尽头最里面的包厢，熟门熟路，目的性非常明确。
　　四人面面相觑，眼神交换，印证自己没看错人。
　　映红看到这位薛姨娘神龙见首不见尾一般从跟前掠过，本来手里握着小酒杯，一时也忘了放下来：“阿莫师兄，你看注意到薛姨娘的脚步了吗？她是不是练过？”映红想到这几天在吴宅遇到薛姨娘的场景，她不是和周夫人结伴，就是和涉云小姐一起玩耍，感情好得形影不离，就是吴知县来了都要往后排队。当时只觉得薛姨娘走起路来身形略异于常人，如今看来她应是特地放慢了脚步？
　　阿莫同样不掩意外：“约莫是童子功，寻常人可走不出这样的脚步。这薛姨娘才几岁，看上去她踩梅花桩的功夫绝对不少于十年。不过就不知道她练的是功夫还是戏曲了。”
　　阿莫看映红愣住的样子觉得好笑，也拿起自己的酒杯同她稳稳停在空中的酒杯碰了一下，小酌一口后道：“我个人认为不太像戏曲，我们同行走路的时候也没人把技巧运用得这么行云流水。”
　　映红这才如梦初醒般把酒杯放下来：“我同意师兄的看法，而且我们曲艺是高雅的艺术，爱穿俗红俗绿的怎么会是曲艺出身？”
　　还得是内行人看门道，沙旷天和郑莘明听到这里有点傻眼，默契地瞅瞅映红师姐再盯盯阿莫师兄，最后两双清澈的眼睛里流露出如出一辙的疑问：一样是喝酒吃饭，一样是看到薛姨娘，究竟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是从哪一步开始跟不上师兄师姐的话题了？

　　几人酒足饭饱正欲离去，映红和郑莘明去找掌柜的打包一些糕点带回去，阿莫和沙旷天站在楼梯口闲聊。说时迟那时快，楼梯扶手上滑下来一个手持拂尘的小童，八九岁左右，看不太出男女，脖子里戴着个银子打的长命锁项圈，手上盘着两圈菩提子，身上松垮着花花绿绿的百家衣，不伦不类的打扮真有几分招笑。眼睁着就要和沙旷天撞个满怀，千钧一发之际沙旷天屏住呼吸眼疾手快把墨鱼骨灯举到头顶。那童女卯着劲收不住，一头撞在沙旷天胸腹上。
　　“咳咳，我灯没事吧！”
　　小童也不说话，叽里咕噜比了一通手势又鞠了一躬，转身就逃出了无忧酒馆。
　　沙旷天拆出墨鱼骨灯，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确认完好，松了口气才后知后觉地捂着自己的前心。
　　“没撞坏吧小天？”
　　“没事没事，你看完好无损！”沙旷天把墨鱼骨灯捧到阿莫跟前，邀功道。
　　阿莫简直和年轻人无法沟通：“我问你没撞坏吧？兄弟捂着心口算几个意思啊？疼得厉害吗？我们去找个医馆看看？”
　　沙旷天这才反应过来，咧嘴一笑：“哦你说我啊，好像是有点疼，不急，睡一觉明早再说。”
　　说这几句话的工夫，薛姨娘已经踏着极具个人特色的莲步走出无忧酒馆，消失在四人的视线之外。
　　真是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女子啊。

　　回到吴宅，郑莘明收到了“十三哥”郑莘荣的来信。通过十几道关卡，辗转十几日，经由好几位信使的手，这封信终于跋山涉水交到郑莘明手里。
　　“他好有神通，竟然知道我们现在的地址？”郑莘明一手把从无忧酒馆带回来的糕点分一些给凌霄，一手接过一个铜钱厚度的信封，眉飞色舞地感叹，“这么厚？这都是他一个人写来的？郑莘荣是寄了本书吗？”
　　“什么神通，他先寄回家，再由你爹娘转寄过来的。你爹娘为经商组织起来的消息网才叫神通。”凌霄边笑边假装咬牙切齿，“沾了我们十六妹妹的光，我和师兄也收到了郑师兄的来信，这么多年，他可极少给我们写信。如今你在我们手里，他倒是通人性了。”
　　“诶呀凌霄姨消消气，我爹爹这个人你也是知道的，最讨厌写字，最害怕肉麻，但又最容易心软。有的时候讲讲话都恨不得流眼泪，写信这不是为难他吗？他经商多年，现在既没有富甲一方，又说不上长袖善舞，只落了个‘儒商’的名头，这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他这人啊，嘴皮子不大行，谈生意谈到现在还只有一句‘都在酒里了’。你说说看哪有这样行商的？”绕了一大圈，郑莘明总算找到了给自家爹爹开脱的口子，“所以他不愿意写信也是情有可原的。”
　　凌霄本就是拿乔做样，这会儿看郑莘明巧言令色口若悬河又时不时观察一下自己的表情，更加没脾气了，刮了下她的鼻子，笑道：“你这丫头嘴皮子倒是利索，将来可吃不了一点亏。不过你那堂哥前些年我见过一面，和郑师兄一样，也是个腼腆心软的脾性，若是决定好了今后四处经商，可有的磨性子。”
　　提到郑莘荣，郑莘明的担心浮上心头：十三哥的身体也不知道好些没？听说此去又是走茶马古道，又是游古丝绸之路。第一次出远门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他从水乡到戈壁，身体吃不吃得消？
　　想到这里，郑莘明赶紧打开信封，里面鼓鼓囊囊装了三封信和一本乐谱、几十幅丹青画像。三封信分别来自郑父、郑母、郑莘荣，其中郑莘荣采用的纸张最厚，折痕之间还夹杂着几粒细沙；乐谱编纂成册，是郑莘荣的笔迹，上头记载了十一首代表性的西北民歌；这些画有新有旧，描绘了栩栩如生的西北风情，衣食住行、三教九流、生活娱乐教育跃然纸上。
　　郑莘荣在信里谈及，自己不太喜欢经商，而更想要遍览天下风光，如今他打算借商队的机缘，以徐霞客为榜样，写一本《郑莘荣游记》，既写风物，也写人文。除了分享奇闻轶事，他还提到，有一天他们白天偶遇僧人施粥发面，晚上有贼人潜入他们入住的“乌有驿站”，值钱的财物、随行的货物险些真化为乌有，幸好被江湖义士抓获。据贼人招供，他们正是白日行善的僧人，由于常偷东西怕遭报应，于是打算每次从赃物中分出一部分来行善，希望以此抵消罪责业障。郑莘荣对此日僧夜盗的行径颇为愤慨，就“世道炎凉、人心不古”抒怀了近千字。
　　郑莘明这段时间本来还为他读了十几年书没去科举而惋惜，读完信之后彻底只剩下庆幸。这人叹咏之词只能憋出两句狗屁不通的套话，愤慨之语却在无意间洋洋洒洒文采斐然。很难说十几年的用功读书到底有没有派上用场。
　　郑莘荣下笔诙谐生动，读信的过程是非常有趣的。不过……乌有驿站，无忧酒馆。这是巧合吗？
　　一个是远在西北的日僧夜盗之地，另一个近在眼前，但真的只是酒馆吗？
　　奇装异服的哑巴小童、形迹神秘的薛姨娘、走廊尽头的包厢，他们之间会有联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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