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之恋

　　艾迪特敲响了圣克莱芒家的门，面对挫折，她第一时间的反应便是到好友夏琳这里寻求安慰。

　　开门的是拉斐尔，他在看到她时一愣。

　　“夏琳去拜访珀西太太了。”他解释说。

　　看来夏琳听到消息后也一样担心她，自己径直上门了。艾迪特无奈地笑笑，正要转身打道回府。

　　拉斐尔伸手拦住了她。

　　“你现在离开的话，很可能又和她在路上错过。不如留在这里等一会儿？”他提议。

　　艾迪特只思索了一下，便走进屋内。

　　艾迪特静静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上。拉斐尔神经质地在狭窄的屋里踱来踱去。

　　她感到他今天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直到他停在置物台旁，端起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她才怔愣又转而恼火地明白是什么回事。他领口大敞，目光微醺，又显出那副浪荡的情态来。

　　“我以为你早已戒酒了。”她冷冷地嘲讽道。

　　他没有回答，只是向她走近，突兀地问道：“你和安德烈·凯尔奈在一起了？”

　　她心情低落，只冷漠地回他：“我想您无权过问。”

　　“是啊，我是没有资格问。”拉斐尔扯出一个绝望的笑容来，几乎使他那张诗人气质的面孔显得狰狞。

　　“如果在1789年之前，所有人都会认为凯尔奈与我根本无法相提并论；要是你选择他而放弃我，放弃高贵的德·圣克莱芒伯爵，谁都会以为你失了心智！这就是为什么我痛恨革命！它颠倒黑白，把一切都扭曲得不成样子！”

　　他话音未落，一个清脆的巴掌便落在他左边脸颊上。

　　艾迪特仿佛也在收回手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语气里有几分愧疚：“我并不是有意打你……我只是无法容忍亵渎革命。”

　　这个前贵族青年侧过头去，以手捂着自己被打的那半边面颊，眼里并无惊讶或怨恨之色。

　　半晌，他才放下胳膊，跌跌撞撞地向大门口走去。

　　艾迪特望着他那失魂落魄的背影，有一瞬间感到如果就这么放任他离去，她将会永远地失去他。

　　拉斐尔在离门把一步之遥的位置停住了。

　　一双纤细却有力的手臂从身后环抱住他的腰肢。他感到一张柔软温润的脸颊撞上自己的背部。

　　他双手犹疑不定地抓住了按在他腹部的那两只手，久久没有动作。

　　他心里知晓，不过是同情一下子压倒了她的心。

　　拉斐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发出一声长叹。他拉下她的胳臂，转身走回桌前坐下来。

　　艾迪特轻松了些，至少此刻在面前的青年身上，已不再让人感受到刚刚那种决绝的气质。

　　她又默默无言地坐回椅子上，拉斐尔一手支着头，把后脑勺留给她。

　　过了一阵，她吃惊地看到他所支撑的那张边沿满是木头裂缝的桌子微微晃动起来，他的双肩剧烈地耸动着。

　　他在痛哭，却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艾迪特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也没有对这可怜的男子讲出什么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身子平静下来，似乎已克服了那一阵软弱的发作。

　　“有个人从来都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他缓缓开口，声音仍沙哑发涩，“但人家告诉他，他生来是高人一等的，他是一个高贵姓氏的继承者。没有人教过他如何生活，他一直以来所学的只是怎样成为一名贵族。

　　“母亲对他来说，不过是遥远而模糊的记忆。父亲对他没有几分感情，这他心里很清楚。他看不到生活的意义，直到他遇到她。她身上燃烧着某种生命的活力，那活力源源不断，永不枯竭。

　　“她为他带来了生活的希望，却在第二年就抽身而去。但这个少年已经见过了光明，就无法再忍受黑暗；他仍盼望着有朝一日与她重聚。他忧虑过与她身份的差距，不过那一年父亲离世，他没有悲伤，有的只是庆幸：他终于可以自己做主了。

　　“可是不出几个月，一切都毁了。人们告诉他，这片土地上不再有什么贵族；他唯一引以为傲的姓氏开始遭人耻笑。一旦意识到这仅有的高贵血统亦不过是个谎言，他更加看不到自己还能有什么倚仗。

　　“他太懦弱，只好躲在酒精和幻觉身后。是她温柔的声音唤起了他仅存的勇气，使这个卑怯的人不至于一天天堕落下去。

　　“时移事易，他已不再奢望能够得到她的垂怜。他听着她谈话，悲哀地明白他的过去在她眼里同样是种无可饶恕的罪恶。曾经的他无数次幻想用财富和珍宝为她打造一个天堂，然而她所珍视的只有他从来无法理解的美德。

　　“因此他清楚那爱情永远只能是一厢情愿；然而看到另一个幸运儿像天之骄子那般向她迎去，啜饮她所赐予的欢乐时，最丑恶的嫉妒仍然残忍地啃噬着他的灵魂！”

　　面对这样强烈的感情，她无法回应。她从未想过他的爱这样深。

　　他终于转过脸来，用那双蓝水晶似的眸子与她对视，眼睑下渗着红血丝。

　　“不要这样看低你自己，拉斐尔！即便我不能够回报你的心意，难道这份情谊就不能召唤你走上一条更加光明的道路？振作起来吧，就当是为了我！”她诚恳地朝他倾过身。

　　“振作吗？”他迷茫地喃喃自语，“一个像我这样的人，还能够有什么指望？一个前贵族！甚至连一张好公民证都无法得到！”

　　她牵过他的手，面对这动作他瑟缩了一下。

　　“你的人生从来没有你想象的那样无望！和我一起到德穆兰那里去吧，与我们站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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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迪特和拉斐尔在露西尔·德穆兰家里见到了那个著名的乔治·丹东。①

　　这个人脸庞宽大，发际线很高，短鼻子的鼻孔大张着，整张脸像酩酊大醉的人那样红通通的，气质相当粗鲁，不过确有一种教人追随的人格魅力。

　　“可爱极了！来了一个迷人的帕美拉！”丹东一见到艾迪特，便夸张地嚷道，狎昵地向露西尔这位年轻的朋友靠拢。

　　“乔治！”露西尔有些紧张地唤了一声，提醒他注意分寸。

　　丹东收回了身体，用戏剧化的架势做了个摊手的动作，似乎不怎么显得尴尬。

　　艾迪特对露西尔和他解释拉斐尔的身份，以及自己介绍他到此处的缘由。

　　“啊，啊，贵族吗？”丹东抬起他那宽大粗糙的手掌，在空气中满不在乎地挥了两下。

　　拉斐尔局促不安地垂下眼睛。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陪审团里、国民自卫军里到处都是穿紧身短套裤、假发扑粉、打扮得像花枝招展的小公鸡的贵族！就连委员会里也有贵族。”丹东走上前来，大大咧咧地在圣克莱芒肩膀上拍了拍，“这不成问题。您应该早点加入我们的，小伙子。”

　　这个落魄的青年人抬起头来，用不可置信的眼光盯着他。

　　“总之，你明天就到物资供应委员会来帮忙，我们最近挺缺人手。”

　　丹东又坐回沙发椅上，一只脚不拘小节地搭在另一条腿膝头，“至于你的公民证，我会帮你打声招呼的。你大可放心。”

　　“欢迎你，我的朋友。”温柔的露西尔对前贵族青年笑了笑。

　　他的眼里泛起星星点点的泪光。

　　艾迪特也朝他坚定地伸出手：“以自由意志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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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斐尔·圣克莱芒开始相信自己从事正义的事业，便一改从前的懒散颓靡。他的作息规律起来，三餐健康而有节制，那种远离现实的神情从他额边消失殆尽了。

　　他用自己的第一笔津贴给夏琳买了眼镜，后来又托人帮她弄到了些化学实验需要的材料。

　　圣克莱芒家常年包裹在阴影之中的陋室里，渐渐升起了光明。

　　“艾迪特，你拯救了我的哥哥！你无法想象你对他的帮助有多么重要；你是我们家的天使！”夏琳感动得涕零不止。

　　这病弱的姑娘同样变得光彩照人。她又开始愉快地谈论化学，眼睛里仿佛有星星在闪烁。

　　拉斐尔自信起来，便也有了勇气对艾迪特坦露出他的感情。

　　他感激地对艾迪特说：“你再一次使我获得了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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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迪特已经半个多月没和安德烈说话了。

　　她将他拒之门外，他也只得把自己埋在繁忙的工作中，有时索性就睡在委员会的办公室桌上，免得回去珀西家。

　　拉斐尔一天天变得容光焕发的同时，安德烈却日渐陷入忧郁的漩涡。

　　而艾迪特，尽管每日被她自己在圣克莱芒家所创造的希冀与欢乐所围绕，内心却也并不感到宁静安详。

　　她看着拉斐尔那张与她的心上人如此相似的脸时，总是想起那段令人心醉神迷的热恋时光来，心里便有一处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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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艾迪特独自在街上晃荡，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你是艾迪特·塔维女公民？”

　　她转过身，看到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头发和脸上脏兮兮的，衣服破破烂烂，显然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

　　“是我。”

　　孩子把一个皱巴巴的信封递到她手里：“你愿意去看看罗兰夫人吗？这是博佐公民拜托你转交给她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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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①乔治·雅克·丹东(1759～1794），18世纪法国大革命时期著名活动家，雅各宾派的主要领导人之一，国民公会中山岳派的领袖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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