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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六)
之后有一件事使野格真正下定决心。这件事发生后不久,赤井秀一坐上车后座,眼前系着黑布条,什么也看不见。野格坐在他身侧,对他说,“还请理解。”他们距离要去的地方车程约有三小时,但这不是真实距离,他们明显绕了远路。赤井秀一闻着车内封闭压抑的气味,感受着眼前光暗变动。他把双手放在身前,小心、审慎,带着些许警惕。他知道野格正在注视自己,那道无形视线像牢笼一样将他笼罩在内,但他毫无畏惧,甚至感到内心有一丝轻快,就像目睹一场斗争终于迈入末端,再过不久就能结束。野格给他递来一支香烟,他在黑暗中吸了一口,然后说:“我抽不惯这个。”除此以外再没开口,也没有其他动作。
野格看着对方轮廓锋利的侧脸,仿佛从不会被什么东西击垮,而且有能力完成一切困难考验,就好像在他心里还存在比这些更艰巨、更值得实现的目标。他们长时间沉默。周遭事物在赤井秀一的脑海里变得模糊,那种难闻的气味,以及本该紧张的氛围——全都烟消云散。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担心眼下情况,他和野格的结盟已成必然。——就在那一天结束之后,他知道自己必定能从琴酒的博弈中胜出。这是他和琴酒之间的第一场正式博弈。他们谁也没有把话挑明,但是彼此都在暗中较劲:你用黑手党的作风,我用FBI的作风,看看最后谁能达成自己的目的。
野格用充满探究的眼睛望着他,“您在交锋时看清那个狙击手的脸了吗,探员?”
“看得一清二楚。”赤井秀一说,“代号黑麦威士忌。蓝色眼睛。亚裔。”
“他的年龄呢?”野格问。
“二十来岁。”赤井秀一说,“很年轻。”
“很年轻。”野格点点头说,“和您十年前一样,惊才艳艳,天赋绝伦。”
赤井秀一无声地笑了笑。“他还差点火候。”
几天前琴酒又对野格发起一次围剿。彼时的情况对野格而言有些惊险,不过他总能找到机会逃遁,只是需要付出高昂代价。他可能会失去一条手臂,或者更为严重。
琴酒用牙咬着扯下手榴弹拉环。他知道这个距离太远,不足以杀死野格,但能留下狡猾蜥蜴的一条尾巴,也总是好的。他的神情在平常来看如死本身般阴沉冷峻。但是倘若这死的对象由他精心挑选,这死亡由他亲手赋予,他的脸上就会出现野兽般的残忍,他的笑容、双眼——就像骤然摔碎的啤酒瓶,玻璃碎片在一刹那四溅开来,无规律的锯齿状边缘闪烁刺眼光泽。
也就是此刻,赤井秀一的准星锁定了琴酒。他瞄准对方抬起的手臂,瞄准对方被手套严密包裹的手指,瞄准对方裸露出来的一小截手腕。准星游移,瞄准、瞄准。一切景象在他面前伸展,变得无比巨大、缓慢。那颗手雷旋转着抛向半空,跃上至高点。它在赤井秀一眼里绽放出不同于寻常肉眼可见的黑色,而是震颤着,焕发流线一般的光彩。下一瞬,赤井秀一准确击中手雷,猛烈气流将琴酒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对方按住帽子边沿,凝视那个黑色球体在瞬息间迸发出的光亮,这光亮明晃晃地闯入战局,闯入在场所有人视线,无疑是一个明目张胆的挑衅。
几乎是同时,赤井秀一被射中一枪。他穿了防弹衣,那枚子弹打在身上、嵌入前胸,让他霎时感到胸口闷痛,喘不过气。他望向子弹射来的地方,实际这也不难猜测,他知道自己准会看见那张面容,神色惯常很冷酷,但是偶尔会有一丝细小缝隙在对方脸上崩裂。赤井秀一看得出来,那些裂纹底下所隐藏的才是对方的本质。不属于地地道道的黑暗,而是更光明的另一边。他向远处看去,看见绿川光站在对面,注视自己,那双蓝色眼睛带有某种冻结般的色彩,仿佛飘浮一层灰白阴翳。
他们的目光没有过多停留。赤井秀一很快转身离去,就和他们此前在山顶对峙一样。那会赤井秀一的视线越过绿川光,落到对方身后,直直刺向琴酒。风突然很大,宿命般刮个不停。琴酒也像今天这样按住帽檐,露出一只眼睛,灰中泛绿,就像海上隐蔽而无可捉摸的涡旋。赤井秀一从中似乎能够看见自己的倒影,看见另一个自己:一个同他相似的个体,选择不同命运,最后将灵魂沉入令人愉快的邪恶世界。
车在此时停下。赤井秀一推开车门,站在一片光亮里。野格为他解开布条,强光刺入眼帘,使他一时看不清楚东西。
“我们打算将这里作为一处驻扎地。”野格一边说话,一边往里走。“秘密营地、临时避难所——”他望向赤井秀一,微笑着说,“您是第一位来此光顾的客人。”
“我该说什么。”赤井秀一挑了挑眉梢。“荣幸之至?”
“我们差不多掌握三处疑似组织的营地。”野格开门见山地说,“从这里,到那里,刚好可以连成三角。”
他带着赤井秀一走到一条长餐桌前,上面摆有面包、水果,一些酱料,以及两杯咖啡。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随后便自顾自坐下。赤井秀一觉得对方吃东西的样子挺斯文,不像经历过东躲西藏的日子。
“我一直有个疑问。”赤井秀一拉开椅子说,“你看上去和传闻相差很大,莫非那些只是谣言?”
“什么传闻?”野格笑着问。
“绰号'疯狗',性情残忍恣睢。”赤井秀一慢慢开口,“扬言要对组织发起报复。”
野格咽下一口面包,若有所思地说,“这倒也没错。”
他的话音刚落,一名下属便拽着一位老人闯进来。“我们在附近发现这个老家伙。”下属说,“行为可疑,好像是间谍。”
野格望着下属问,“为什么不直接处理干净?”
“他说要找人。”
下属咽了咽唾沫说,“他要找一个名为'赤井'的fbi。”
此话一出,赤井秀一看见野格抬起手,对准老人膝盖连开两枪。动作之快宛如电光石火。老人直挺挺摔倒在地,好半天才发出一阵痛苦呻吟。
“探员,这是您熟人?”野格举着枪问。
“不认识。”
赤井秀一把双手摆在桌上,面不改色地回答:“从没见过。”
现在他有些明白那些传闻的来历,不再怀疑它们的真实性。一个人的名姓可能会起错,但是绰号不会;一个响亮的绰号是所有与其接触过的人们长年积累下来的经验,有人甚至可能为此付出生命代价。
“我想也是。赤井是您的姓,不是名。”野格用拿着枪的那只手背挠挠额角,“很多人都这样,总是弄不清日本名。不过它们念起来确实拗口,您觉得呢?”
“我已经习惯了。”赤井秀一神色平静地看着对方。他说,“当一件事发生太多次,人们也就会习以为常。”
“这话很对,很有道理。”野格将目光移到下属身上,语气不再那么随和,好像顷刻间凝结成冰。
“下次您要学会自己做决定,杀死外来者,亦或自杀,您总得选一个。”
“以后请别这样莽撞,凡事先用脑子想想。明白吗?”
下属战战兢兢地回答一声“明白”,随后便退出去,不敢多呆片刻。
赤井秀一则始终将目光放在老人身上,他看见对方的浓密白发下隐藏着一张哀戚消瘦的脸,双眼浑浊,好像看不清东西。
“现在轮到主菜环节。”野格面朝老人,亲切地俯下身问,“您属于哪一边,红茶,或者咖啡?”
老人趴在地上,面部肌肉似乎因为衰老而僵硬,看不出一丝波澜。他问,“世上难道只有这两种选择吗,不是黑,就是白?”
野格露出笑容,“看来您和我是一路人。”
“我们都和曾经效忠的东西背道而驰,改变了自己的立场,乃至信仰。”
“我从没改变。”老人打断他说,“我没有背叛任何人、任何事,只是决定离开而已。”
“您从何处离开。”野格问,“或者说,您舍弃了什么?”
“我的名字、过去,以及双眼。”老人说,“几乎是我拥有的一切。”
野格继续问,“为了什么?”
“使命。”
老人瞪着失明的双眼,声音苍凉悠长,包含独特的韵律。就好像他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唱歌。此刻有温热液体不断从他的伤口中流出,仿佛血腥、火药和子弹一致发出信号。他觉得自己的意识像蒸汽一样模糊、晃动、飘忽不定,变得愈加轻薄遥远。于是其中像钢钉一样坚硬牢固,散发金属冰冷光泽的记忆也就显露出来:数十年前,他从警局退役,成为一名侦探,筋骨强健,有着锐利的身体轮廓,像是猎人。他痴迷于侦破迷案,推理对他来说太重要,也太美妙。与他同期诞生许多优秀侦探,他们的出现使这个不值一提的行当脱离受人鄙夷的境地;推理小说风靡一时,侦探行业获得前所未有的关注和尊严。
后来他得了一场重病,醒来忘记许多东西,尤其是他病前经手的案子,最终被奇迹性侦破,他却想不起任何细节,唯独记得破案当天,塔楼的钟声刺破寂静,向上渗去,在他的梦境里不断回荡。一切都结束了,他在梦中想。他失败了,再也没有成功的可能。这就是结局。他能感受到浓浓的倦意和懊丧。曾经他只会在输掉推理时如此心灰意懒,他输给过一位(两位?)同行,日本人,名字拗口,记不清全名,也许是叫工藤久(优?)作,还是别的什么。他们曾经一度书信往来,可这在他病后便中断了,就好像有一条链接猝然消逝。不久后他听说对方出版推理小说,告别了过去的生活,不再当侦探,也不再活跃于大众视野。正是这时,一个念头蓦然冒出,就好像一个早已决定的行程到了时间,他想自己该离开了。这个想法是如此强烈,驱使他一路辗转、隐姓埋名。
他来到一个冰天雪地的村庄,实际上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从出发到现在,他以令人吃惊的速度快速衰老,脖颈上出现很深的皱纹,双眼也变得没那么中用。他觉得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引导自己,那可能就是过去他所遗忘的记忆在他身上留下烙印。一轮惨白的太阳从冰雪上升起,透过那强烈的反光,老人想起自己曾经也见过这样的场景,面对过这样铅块般沉重的寂静。他想起那一天和这一天无比相似。有人站在阳台上,隔着一排栏杆,留给他一道背影。他听见自己说:“你这回又看见什么?”
“一些奇妙的东西、很奇妙,如同一组寓言故事。”对方笑着说,“你听过狼人的传说吗?”
“没有哪个美国人不知道。”老人回答,“即便是一个心地纯洁的人,一个不忘在夜间祈祷的人,也难免在乌头草盛开的月圆之夜变身为狼。就是这么回事吧?”
“倘若说狼人都是一些残忍、嗜血,凶恶成性的屠夫。”对方说,“他们惧怕什么?”
“银制品。”老人回答。
对方说,“他们会因为什么而性情大变,又会因为什么而聚集到一起?”
“我刚才说过这个。”
老人回答,“月亮。”
对方转过身来。老人这才发觉自己已经遗忘对方的模样,他只见到一片刺眼光亮,遮蔽住对方身形。“我看见一群穷凶极恶之徒在黑暗世界建立起一个王国。”对方说,“那个组织无比庞大、成员众多,在多年以后,他们会被称为'乌鸦'。”
“我们能做些什么,”老人急忙问,“你需要我做什么?”
站在他对面的那个人说,“去寻找......”
去寻找。
对方的声音被一阵钟声吞没。正是这钟声给老人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不断在他的梦境里回荡。他已然忘记自己该去寻找什么,只知道一味前行、遵循直觉,哪怕走到世界尽头......
在这段劳苦孤寂的路途中,他逐渐意识到真正带给自己强烈印象的,其实是那段被钟声取代的后话。对方的嘴巴张张合合,语言像子弹一样,击中他的眉心。多年以后,当他来到冰雪覆盖的村庄,那些被迫遗忘的记忆在他头脑中闪烁不定。他走过白雪皑皑的土地,走过冰封的湖面,走过未曾止息的风雪,随后停下脚步。那一刻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在无限蔓延的静谧中,在那片孤寂的天空下,男孩如同幽灵一般站在一丛针树林边。老人注意到男孩的眼睛,和针树林差不多颜色,仿佛还挂着白霜。他看见对方的神情,似乎总是流露沉思,但是缺少人性中最基本的感情。老人感到一头野兽活在对方体内,这野兽对万事万物充斥敌意、充满防备,无视人类社会的一切规则道德,仿佛只认定一种含糊的规律:这个世上只有两类生命,杀戮——和被杀戮;他自己——和其他人。
十年之后,老人彻底失明,再也看不见东西,就好像这是为他触及命运所支付的代价。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再次想起的情景,也无法忘记男孩离去的背影。对方的银色头发有些长了,垂到肩头,像一场凝滞的冬季,似乎趋于永恒。后来一年比一年更快,一年都不如那一日漫长,老人在愈加枯燥忧伤的时光里穷困潦倒,只能一边流浪,一边在街头卖画。
去寻找。
这句话像魔咒一样鞭策他,使他无法停下脚步。多年过去,他用耳朵代替眼睛,听觉因此变得格外灵敏。他时常能够听见幻觉一样的声音,听见好像并不存在的先兆和余波。
一个清晨,他听见战争结束了。那并不是枪炮或者猛烈厮杀的声音,而更接近于飞鸟翕动翅膀的瞬息。这只鸟将头歪向一边,眼睛向外凸起,显得毫无生气。老人知道这双眼睛没有光泽,没有闪光,不会绽放一丝生命的火花;换而言之,这是一双视若无睹、麻木不仁的眼睛,当它掀起翅膀,漩涡便由此形成,愈刮愈猛,直到将所有东西包裹在内,直到将一切分解撕碎——可是此时此刻,这只飞鸟却倏忽离去,没有任何征兆。有人在同时来到他面前,他听清这是一个女人的脚步声。
“想要什么?”
老人问,“人物,还是风景?”
女人沉默一会说,“现画吗?”
“现画。”他说,“要点时间。”
女人问,“没有照片也能画?”
“能。”
老人说,“什么都能。”
他想准是飞鸟将命运带到自己面前,使他有幸听见齿轮转动的声响,喀嚓、喀嚓。两块时空相互吻合,成为一组圆满无缺的对照。
去寻找。
那个埋藏在老人记忆里的声音在此刻响起:“你会明白的。不用担心和他错过,你在看见他时就能把他认出——”
老人向前望去,他从一片空洞和女人后续说出的话语里听见荒芜空寂的雪原。他看见一群孩子从黑夜里走出,他们的眼中蕴藏冰冷的光辉,像一个又一个活着的幽灵。四周风声低沉,宛如一首充斥生存悲哀的古老歌谣。孩子们的影子在月光下移动,有序分为两拨。他们身姿瘦小、纤细,面色阴沉地相互对视,目光像一根根锋利笔直的银线,紧绷于彼此之间。不祥的月亮悬挂上空,看起来犹如一把雪亮的镰刀。你只要看到这里,就很难再把他们真的当作小孩;因为他们并没有立刻扭打在一起,而是同时运用视觉和嗅觉仔细观察彼此。这种古怪的谨慎态度,你只能从对猎食习以为常的野兽身上见到。
他们是组织培养的孩子。这种残暴不仁的训练模式让他们过早理解了生命和战争的本质:活着就要手沾鲜血,厌倦杀戮就会死。这条准则形如钢铁,在他们的头脑里不曾动摇。
女人还能记得,当第一个孩子血流满面时,现场失去控制。月亮唤醒了他们嗜血的本性。他们杀戮、死去,就像那些还未诞生便被脐带勒死的幼婴。这个世界只允许顽强健康的生命活到最后。他们在月光下扭动、搏杀,影子在雪地里摇晃,就像跳着杀戮之舞的群狼。
去寻找。
女人下意识地拂了拂肩膀,她知道老人实际上是看不见的。
“银白色长发。”她说,“垂到肩头。”
老人没有立即回应,女人便也默不作声地望着他。他们隔着并不真切的虚空对视,好像穿透了两个世界望向彼此。一轮明月从他们的灵魂之间升起,惨白的月光像雪花一样飘落,落到每一个生者和死者的身上。
老人问,“怎么称呼?”
“乌鸦。”
老人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神情。他已经追逐这个名称太久,久到它像那组寓言故事一样在这个黑暗世界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当夜他用手蘸着颜料,抚过光滑的纸面,开始作画。他试图描摹一场记忆里的寒冬,茫茫雪原上他追逐月亮的足迹,月亮将他引向一片白昼。他在结冰的日光下看见银色头发的男孩,过去和未来形成一个相互印证的圆环,命运的钟声不断回荡,他终于明白自己的使命:
去寻找。
他想起那些被迫遗忘的记忆:
去寻找。
他用雪白的颜料和碳粉在纸上涂抹,锋利的纸张划破了手指,但他恍若未觉。血液和那些水彩、粉末融为一体,分不清彼此。三天后他完成画作。那幅画毋庸置疑很出色,人物在风景里不是陪衬,而是中心;那张面容模糊难辨,仿佛冬季和永恒。这画在橱窗里挂了整整两周,没有等来已经交付定金的女人,但是等到一名年轻人为它驻足。
那名年轻人深吸一口香烟,站在橱窗前。玻璃倒映他的面容,横亘在他与画作之间。他看见画上的人拥有银白色头发,但是眼睛呢?
老人在作画时思考过同样的问题:他用冬天的雪和一轮孤月刻画对方的面容,但是那双眼睛呢?他当然记得对方的双眼,冰冷灰暗,好像从未年轻。岁月会使其更尖锐,还是更污浊?他发现自己无法得到确切的答案,就好像无法想象一个不曾拥有的未来。他的这些思想仿佛能借助画作穿越时间和空间,不受□□桎梏。于是年轻人的心里传来和他同样的声音。他们站在同一片天空下,望着同样一幅画,只是一个站在这端,一个站在彼岸。
年轻人在心里想:绿色的,只可能是绿色。
他在流动玻璃一样的时间长河边看见自己的面容,看见自己的绿色眼睛。时间滚滚流淌,又将这眼眸的残影送到老人面前。
一声枪响将这些虚幻的意象通通震碎了,老人的双眼好像一刹那恢复明澄。那段被回忆暂时中止的对话再度开始前行:
“您从何处离开。”野格问,“或者说,您舍弃了什么?”
“我的名字、过去,以及双眼。”老人说,“几乎是我拥有的一切。”
野格继续问,“为了什么?”
“使命。”
老人听见一声枪响,还有犹如子弹的后话。
野格微笑着开口:“和您的使命说再见吧。”
老人向后倒去,这个过程在他的感知里异常缓慢。他的双眼好像变得无比清晰、无比明亮,他能够看清这个世界的每一丝变动,但是无法做出任何干涉。他看见坐在野格身旁的赤井秀一,脸颊苍白、消瘦,好像并不具备感情。他看见对方注视自己,那双眼睛就像某种永恒存在的无机物。有那么一瞬间,老人觉得那个男孩长大后也该是这个样子,那双绿色眼睛像一座无情的冰峰,显得可怕而空虚。但是下一瞬,老人又推翻了这个想法。他看见子弹像匕首一样扎透自己的心脏,那段记忆里的对话在此刻响起:
“他们会因为什么而性情大变,又会因为什么而聚集到一起?”
“月亮。”
“他们惧怕什么?”
“银制品。”
对方向他比了个手枪的姿势,食指正对着他胸口。
“去寻找......”对方说。
“那轮月亮,还有那枚瞄准月亮的——银色子弹。”
老人最后望了一眼赤井秀一,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我这捕猎者的血液已经停止流淌,我忍不住要向它投降。他倒在血泊里,意识变得逐渐模糊。但他知道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在他的见证之下——他会看见注定有人将在一个月色迷人的夜里,把子弹射进它那白月亮一般的胸膛;这就是它的宿命。那个组织在未来会被瓦解、毁灭,而造成这一切的关键人物就站在他的面前。
这时下属第二次匆匆闯进来。野格别了别枪口,脸上浮现一丝错愕。他看见下属的嘴里含着高尔夫球大小的c4炸弹,恐怕是被人暴力填塞进去的,从喉管一直堵到嗓子眼。
“谁干的?”他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
当然他并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赤井秀一把外衣连同那枚领口附近的纽扣一并扔出窗外。“谁知道呢?”他挂着在野格看来无比扎眼的笑容。
下一秒,下属和那件飞下窗户的外衣同时引爆。野格离得近,被溅了一身血。他和赤井秀一像擂台上的决斗者那样面对面站着,一个有枪,一个赤手空拳。窗外的春日已经黯淡下去,夕阳正在坠落。在这样血色的氛围里,野格的眼中闪烁焦躁不安的光。“所以,”他第一次露出堪称狰狞的笑容,“你们觉得这会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捕杀行动。”赤井秀一接着说,“在春天的末尾,你应该挺喜欢这个时节。”
“一个合适的埋骨之地。”野格将黝黑的枪口对准赤井秀一,“埋在这里的会是谁?”
他们沉默了一会,静静对视。“您背叛了我,探员。或者我是否该换个称呼?”野格又恢复往日从容的姿态,那柄枪给了他镇静下来的底气。
“黑麦威士忌。”
赤井秀一笑着说,“我以为你能猜到。”
野格的脸上闪过豁然开朗的蓝色弧光,和那些被压抑着的愤怒噼里啪啦缠在一起。“原来如此。”他说,“我们从一开始就被组织耍得团团转。”
“蓝眼睛、黑发、亚裔——那只是你的替身。”
“有时我也会扮成那个样子。”赤井秀一以一种令人恼火的诚恳口吻说,“不过化妆的滋味不好受,刷子毛和粉末会落进眼里。”
野格嗤笑了一声。“我现在觉得你和组织里的那家伙很像,很令人讨厌。”
“我知道。”赤井秀一说。
“利口酒......”
野格突然换了一个话题,他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不定。
赤井秀一说了第二遍,“我知道。”
他看向野格紧绷的手臂,以及对方隐隐泛白的手指。“她死在夏天。”野格说,“所以我至少要活到那个时候。除此以外我不在乎任何事。”
赤井秀一在枪响之前说了第三遍,“我知道。”
自从少年时目睹那场灼热刺眼的凶杀后,他就知道死亡会以一种确凿无疑的方式给予自己预感。每当想起那条蟒蛇吞噬活物的空虚时,他就知道那是自己接近死亡的时刻。孤独的泡沫再度将他包裹。他晃了晃身子,又站稳脚步。那枚子弹奇迹般地绕过他的肩胛。他想:我真不愿意这样做;随后他想,但我不能。
窗外这时有乌鸦飞过,叫声非常难听。月亮在天上缓慢升起,包裹淡红色的暮霭。空气中弥漫刺鼻的血腥味。野格的脸上还挂着他平时的笑容,那种并不真挚、并不鲜活的假笑——在此刻彻底失去光泽。他的双眼僵硬、呆滞,隐约流露惊讶、怒火和遗憾。这些感情像还未彻底冒出土壤就夭折的禾苗,在春末最后一阵冷风中萧瑟枯萎。赤井秀一看见对方的额头上,两只眼睛上方,出现一个黑洞洞的、血糊糊的子弹孔。
他的眼睛被窗外照射进来的光亮击中。一颗闪烁白光的信号弹像上升的流星那样在天空绽放,发出声响。
野格无声地倒下时,赤井秀一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他跨过横躺在地的尸体、一股一股粘稠的血液,以及那些凌乱干涸的脚印。他再抬脚时,一只手猛地扯住他的裤腿。他看见老人侧歪着身子,在布料上留下漆黑的血印。对方大张嘴巴,发出“嗬嗬”的气音,好像用尽全身气力才挤出一个地名:“伦敦、白港公寓......”
赤井秀一望着老人咽下最后一口气,他的脸上仍然笼罩着无动于衷的冷漠。下一刻他迈出一步,走进了门外缓缓降临的黑夜,将这些还残留在空气里的纠葛、痛苦与谜题甩在脑后,就像对待野火烧过的灰烬。
他来到他们约定的集合地点,那是一家早早打烊的酒馆,属于组织,但不在组织名下。他看见参与这场行动的代号人员都坐在同一桌,既不会过分醒目,也不会令人忽略他们的存在。他的目光依次划过伏特加、贝尔摩德、琴酒,最后落到黑发蓝眼的青年身上。
“你那一枪打得很不错。”他笑着说,“野格自从被射中手臂后,就一直谨慎小心,不再靠近窗户。”
“这不只是我的功劳。”绿川光平静地说,“你在窗口弄出了不小动静,所以我们知道你的具体位置。”
“而野格一定会站在你的对面,就在那堵墙的另一侧。”他望着赤井秀一,蓝色眼眸闪过尖锐冷光。倘若有人因此对他说:其实你最适合当刽子手!他也准会用一个悲哀的微笑承认。
“但你怎么能保证精准命中他的脑袋?”赤井秀一明知故问。
“我不能保证。”
绿川光露出冷笑,“就像你也不能保证那枚别在衣领处的发信器是否会爆炸一样。”
赤井秀一听后没有回话,而是沉默不语地将目光挪向绿川光身侧,就像平稳挪动瞄准镜的准星。刹那间,在这准星的范围之内只剩下琴酒,犹如进入被大雪染白的茫茫世界。在冒着无数沉甸甸的死亡风险,躲过被炸死、被枪杀的命运之后。赤井秀一希望能有什么东西充实一下自己这颗被“死亡”损害的心。他知道这片茫茫雪原是如此贪婪无情,它会将一个人与世界的联系全部吞噬,直到他在世界中面目全非;直到人们对他的一切期待只剩下等待他去杀死某个人,或者被杀。
他想起任务之初和琴酒的对话:
“我不喜欢拿项上人头当赌注。除非你能给我足够的筹码。”
“筹码——”
琴酒说,“你想要什么?”
一阵旋律蓦然打断回忆。琴酒拿出手机,看向屏幕。赤井秀一望见对方带着不明意味微微地笑了。
“恭喜你,黑麦威士忌。”琴酒说,“这次任务结束后,你就可以休假了。”
“假期时间是——”
他伸出两根手指。“两周。”
在昏黄灯光的照射下,赤井秀一的神情变得有些神秘难测,就像从他身上酝酿出无法被人介入的阴影,这阴影笼罩住他和琴酒,阻隔了观察者的目光。所以几乎无人发现,他在这场庆功宴上落座时,走过琴酒身侧,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我会来索要我的报酬。
在两周后。
琴酒同他对视时,他已经坐在琴酒对面,脸上现出计划落定的沉静。贝尔摩德刚巧在他身侧,和他轻轻碰了碰酒杯。“你的表演天赋真是出乎我的意料。”贝尔摩德笑着说,“考虑去当专业演员吗?”
“不了,谢谢。”赤井秀一回以得体微笑,“我对在舞台上演戏不感兴趣。”
“还是在现实中——”
他遥遥地向琴酒举杯,优雅致意。“——更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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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每写一章时都在想写完这一章一定要在作者说里发表一通长篇大论感想,但是每次写完后都像是把我自己掏空了一样,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有在经过一段时间后,那些想说的话才再次从心里满溢出来。我真的很感谢每名读者的阅读和评论,谢谢你们愿意看到这里


很抱歉在最开始提笔的时候我没有做好充足准备,那时候也没有想过会写到这里,所以我感觉....或者说我一直在担心,读者会觉得现在的剧情云里雾里让人看不懂。请让我在这里做一下解释说明:大家可以把【琥珀篇】理解为【里世界】,这是在【表世界】之前和之后发生的事,是更为真实残忍和黑暗的世界。而【表世界】则是在工藤新一拥有【主角光环】的时候,那是一个更让人轻松愉快的童话般世界,似乎只要推理破案,正义就能得到执行。我接下来准备再从【里世界】慢慢过渡到【表世界】,并且讲清工藤新一为什么拥有【主角光环】……最后再次感谢大家阅读到这里,我不能保证更新的速度,但我保证一定会写完这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