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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嘉】孟冬十月(一)
郭嘉是后半夜突然烧起来的。
张辽被突然的噪音惊醒的时候,帐外刚打了三更。稀里哗啦不知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把张辽从梦里惊醒过来,爬起来一看,郭嘉已经摔倒在放茶壶水杯的案头前面,地上是摔碎的茶杯碎片,地上歪倒着桌案和茶壶,水流得遍地,郭嘉试着努力自己爬起来,却明显力不从心,手臂撑起身子来便又跌了下去。
张辽从地铺上弹了起来,几步冲过去扶起郭嘉,隔着衣服就觉得郭嘉身上烫得厉害,扶起来让他靠着自己的臂弯,张辽看他脸已经烧得潮红,嘴唇也烧得裂开了几道血痕,手里还捏着个茶碗,他努力直起身子来,疑惑地张大眼睛四处望望。
“怎么了?......怎......怎么了?”郭嘉迷迷糊糊地看着张辽问道。
“奉孝,你怎么样?那儿不舒服?你......”张辽伸手摸他额头,果然已经烧得滚烫滚烫。
张辽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平了跟李典的冲突以后,郭嘉跟着他继续在军中行走,帮他安抚军士,整饬军务,除了早晨跑了那一趟,人有些气喘外,张辽并看不出他有什么异常,本让他回帐休息,郭嘉却是不肯,非要安排完了将士们晚饭,各帐关门休息后才肯回,只说防着又有什么枝节横生出来。张辽自知自己白天冲动,心里有愧,回到帐里便跟郭嘉认错请罪,被郭嘉几句话便顶了回去。
“你不过是看不得旁人说我;我也不过是看不得旁人打你而已。”
郭嘉把青釭剑往枕头下面一塞,整个人便瘫在了床上,“你什么时候怎么变得那么啰嗦......下次再遇到别人骂我,你有这好口才,给我骂回去便是。睡觉罢,累死了。”
?现在看着怀里烧得有点糊涂的郭嘉,张辽举起拳头便狠狠地砸在自己头上。
“干什么你...干什么?”郭嘉虽然发着高烧,也觉出张辽的情绪不对,伸了手去拉张辽的手,手里的茶杯便落在地上,张辽这才发现他捏着的茶碗早就跌碎了,只是郭嘉不知,碎片割破了他的手,血顺着胳膊流下来,白色的内祍袖子染得鲜红一片。张辽心里好像刀割一样的痛,将他抱起来先放在床上,又取了帕子来包他的手。
“水......给我点水......我渴,我要喝水,我要喝水......”郭嘉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说道。
“好的,我马上去拿,你稍等。”张辽急急起身去案头上寻,才看到茶壶都倒了,水全洒了。帐内无水,只能让亲兵去取。又急急唤了值班的亲兵去取水,只听扑通一声,回身再看,郭嘉已经又从床上掉了下来。
“奉孝,不要动!”张辽赶紧又跑过去扶住他,郭嘉便抓着他摇摇晃晃要站起来,终是力不能逮,又倒了下去,人便趴在地上。
“你们,都别跑,不要跑,给我站住......站住!”趴在地上,郭嘉突然指着前方大喊起来,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人和事,整个人都在发抖,奋力撑起身子往前爬去,仿佛要去抓住什么人,边挣扎边喊道,“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做,是他下的毒,是他自己躺到这里来的!你们这些伥鬼,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你们都给我站住,站住!”
??张辽在他背后抱住他,试图让他安静下来,便勒住他的手臂,郭嘉的肩背紧紧靠在他胸前,张辽觉得他烧得更烫,瘦骨嶙峋的身子硌得他胸口生疼,看来是烧糊涂了,不知生了什么幻觉,整个人都在发抖。
“奉孝,你醒一醒,醒一醒!奉孝,我在这里,我是张辽......”张辽急得满头大汗,一时眼泪都流了下来。想起是白天自己冲动,郭嘉为了阻止他与李典火拼才冲在前面,受了风以致激出病来,张辽更觉悔恨不已。“奉孝,是我错,是我错!我今后再不会冲动行事,你清醒一点!清醒一点!”
郭嘉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呼唤,渐渐安静了下来,抬头看向张辽,一双眼睛因高烧亮得有点异样,看着看着他便笑了。
“哦,文远,是你文远,你怎么哭了,啊?谁欺负你,你和我说,李典?乐进?还是……吕布啊?啊???你告诉我,我去寻他给你出气,文远不哭,不哭......”
说着郭嘉便伸了手去摸他的脸,擦他脸上的泪水,擦了两下,张辽觉得自己脸上黏糊糊的,伸手捉了郭嘉的手,才发现刚刚一通折腾,包扎伤手的帕子已经脱落,鲜血又流了满手。张辽心中更痛,寻了脱落的手帕又帮他裹手,又把他抱回床上。
“水,给我水,我要喝水......”郭嘉靠着床头,抓住张辽的手又喊起来,看来是渴得狠了。
张辽急得跳起来,又不敢离开床边怕他又掉下去,只得一边揽着他肩一边冲大帐门口吼道:“水呢?!快拿水来!怎么还没送过来?!!!!快点!!!”
“来了将军!来了!”小兵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手里拎着水壶。张辽一把夺了,往茶杯里倒了半碗,扶起郭嘉喂到唇边。
终于喝到水的郭嘉好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将水一饮而尽,张辽又倒了一杯,他便又喝了下去,再去倒水回身过来,郭嘉突然便捂住了胸口,痛苦地缩成一团。张辽冲上前抱住,还没来得及开口,怀里那人便惨痛地呛咳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人便倒伏在张辽怀里。
张辽手里的茶碗应声落在了地上,瞬间摔得粉碎。
曹操被张辽从睡梦中喊醒过来的时候,着实被张辽的样子吓了一跳。睁眼一看,张辽跪在床前,周围是被他打翻在地的守门卫兵,只见他脸上身上一道道都是血迹,只穿了内祍,趿拉着鞋子扑进帐来,平日里那么英俊威武的文远将军,此时仿佛失了魂,跪在地上语无伦次。
曹操掀了被子下床来看他,见他脸上身上都是血,还以为是他受了伤,拉了手拽起来四下里看,张辽急的只是跳,结结巴巴话也说不清,曹操拍了他的肩让他冷静,慢慢将话说清楚。
“丞相,丞相,救命,奉孝,奉孝病了,刚刚在我帐里呕了血,你看,这,吐了我身上都是,人烧得烫手,丞相快找大夫救命,丞相快找大夫救命啊丞相!.......”
曹操重重地叹了口气,狠狠把他一推。
“你呀!”
“你明明知道奉孝身体不好,偏偏你又沉不住气,惹出事来,叫他没了命的拦在了你前头帮你摆平!是也不是?!”
张辽垂下了头,曹操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丞相,张辽知错,请丞相责罚!“张辽又双膝跪地拜了下去,“但请您先救救奉孝吧!丞相!只要奉孝能好起来,张辽愿受任何责罚!丞相……”
叹了口气,曹操披上外衣,示意他跟着向外走去。
“我又不是大夫,军中又哪里有什么名医。唉,我且跟你去看看吧,奉孝每次行军时人不舒服,都是靠了自己撑过来的。”
张辽又是狠狠地打了自己脑袋一拳。
跟着曹操走到自己帐门,便遇到一个小兵端了一盆水出来,里头泡了块红通通的手巾。
张辽心里又是一紧,抓住他问:“郭先生是不是又吐血了?啊?”
小兵跪下回道:“回将军,回丞相,方才将军刚跑出去,郭先生便撑着追出帐来,要小的去拦住,还叫我们去唤了胡清儿,说他那里有药,叫他快来。胡清儿方才拿来给郭先生内服和外敷的药膏,也是红的,他给郭先生包扎手上的伤,这便是擦膏药的手巾。”
??张辽急急地掀起帐子,想了一下,便站住,请曹操先进。曹操却站在了帐门口,再不走动。
“丞相......”
“文远,我不进去了。”曹操转了个身,看也不看张辽。“你去吧。好好的照料他,别再惹出事来。”
“丞相?”张辽摸不透曹操到底是怎么想的,恳求地说:“丞相,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了,你去看看他,丞相您福泽普照,必定对奉孝的病有好处啊!”
“不去了。”曹操仍是面朝帐外,举目望天。
“好好照顾他。替我。”
说完,曹操迈开步子,决然地离开了张辽大帐门口。
“丞......”张辽刚急切地喊了半句,只听大帐中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夹杂着胡清儿的声音:“先生,先生,您喝点水,慢点别呛着,慢点吞,慢点吞......”
张辽回身便冲进帐里,冲到床前。
郭嘉伏在床边,两手抓着床沿正在没命地咳嗽,竹板一样的肩头抖得厉害,胡清儿帮他摸背顺气,榻边上放着个碗,碗里是化开来的药膏,红红稠稠的半碗,一股子难闻的药气冲得张辽有点窒息。
张辽坐到床上,两手扶了郭嘉,让他靠住,轻轻捶他的背。
“没事,没事......”郭嘉气喘得几乎不能说话,低着头,牙齿咬住床榻边的木头框子,艰难地说,“张将军呢?......拦住了没有?叫他不要去寻丞相,不能叫丞相来,看到我这个样子。”
胡清儿刚要说话,张辽打了个手势叫他不要说话。
“我...我回来了...我没去找丞相,奉孝你……你放心。”
郭嘉点了点头,仍是趴在榻边,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呻吟叫痛,喘得轻点了,便伸手去摸那药碗,张辽忙取了要扶他起来喂,却被他推了一边,只是张着手要。
胡清儿在旁看了着急,对张辽说:“将军,快把药给了先生,除非不省人事,但凡他醒着,他从来都是自己吃药,从来不要人喂。”
张辽只得把碗递在郭嘉手里,郭嘉拿胳膊肘撑了身子,憋住气去喝那碗药。
难闻的药气熏得张辽都有些反胃,郭嘉只是拼了力往下吞,终是把碗里那堆红兮兮的东西都咽了下去。
胡清儿见他喝完,马上接了碗,另一只手递了一碗清水过来。郭嘉接着又灌了两口,照旧趴在床边上。
“奉孝,躺下休息一下吧。”张辽见他趴着不动,伸手搭住他的肩,要扶他躺下去。
郭嘉摆摆手,只是趴着不动。
“等一会儿,就好了,等一会儿……郭嘉,给将军……添麻烦了。”费力地说了两句话,郭嘉又开始咳嗽气喘起来,整个人在榻上发抖。
张辽实在急了,两手抱住他的肩就把他往起拉,一边拉一边喊道:“说什么呢?!跟我居然还客套起来?!我就去找了丞相求他救你,回来你怎么就变了这副样子?!你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
郭嘉摇摇头,就是不肯起身。张辽的火气也上来了,索性抱住他的身子去拖,郭嘉便两手死死抠着床边,手上的伤又渗出血来,身上一使力,似是牵动了什么地方痛,胸腔里呻吟了一声,人痛得发抖,拿自己额头狠狠撞了一下床框。
张辽还在拉,冷不防旁边的胡清儿撞过来,将张辽狠狠推了开去。
胡清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哇地一声哭了,边哭边向张辽哐哐磕头。
“张将军!奴才求求您,别再折腾我家先生了!让他清净一会儿吧!先生撑着这些天,人已经快累死痛死了,就是怕自己倒在您军中,给您添麻烦……先生最不愿意曹丞相看到他病,他说见他这样,曹丞相肯定忍不了要去寻害他的人!”
“清儿!不要乱说!无人害我,无人……”郭嘉突然就猛地撑起身子,厉声打断胡清儿的话,话只说了一半,就好像被人当胸打了一拳,郭嘉低头捂住胸口,苦痛呻吟了一声,一头便从床上栽了下来。
张辽和胡清儿同时惊呼一声冲了过去,张辽动作比胡清儿快,一把便接住了掉下去的郭嘉,这才看到他扒着床边的手,裹着伤手的帕子上又浸透了鲜血。
“文远,张将军,”靠在张辽怀里,郭嘉努力把脸埋下去,“无人,害我,无人……害我,我昨天夜里是烧糊涂了,话都是胡话,乱说的…胡话…”
说着说着,郭嘉又开始呛咳,嘴角渗出些血来,胡清儿呜呜地哭着跪爬到身边,拿手帕去擦他脸上的汗和嘴角的血,又拿了干净的帕子,解了他手上的,给他重新上药。郭嘉费力地拿没受伤的手摸摸胡清儿的脑袋。
“没事了,先生没事。清儿……不要哭。”郭嘉艰难地说了几句话,便痛得瘫下去,抓住自己的胸口,痛得想用额头去撞床。
见郭嘉这个样子,胡清儿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清儿,”郭嘉吃力地撑起身子想拍他的肩膀,最终还是跌回张辽怀里,“别哭,别哭……以前我病得太厉害,说了很多胡话,清儿不哭,不要当真,不要当真,不要当真……”
大概还是舍不得胡清儿哭,郭嘉终是让张辽和胡清儿扶了他回床上躺下。胡清儿又拿被子把郭嘉盖好,便跪在地上,一边抹泪,一边拿手巾去擦床边和地上的血。
张辽才看到从床边到大帐门口,一路都是滴滴答答的血迹。
回头看看床上的郭嘉,那人靠在床头,看着他,惨痛地笑了。
张辽终于看清楚了郭嘉的脸。头发都散了,汗湿了粘在额上脸上,脸色不是煞白了,近乎是死人一样的青色,额角磕破了一块,嘴角挂着残留的血迹,嘴唇也破了,应是忍痛的时候被牙齿咬破了,白色内饪上全是斑斑点点的鲜血。
“人之将死,病入膏肓,狼狈不堪。”看张辽盯着他看,郭嘉抬手抹了抹嘴角的血,笑得更加惨淡。
“所以我不想回来,就是不想让他看见我这副样子。”
“奉孝……”
“郭奉孝,可从来都不是不要脸面的人。”郭嘉扭过脸,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被角里面。“不想让他看到,也不想给你看到啊。文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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