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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3
齐均虽然不明白,却也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明显比平日多出许多的目光。他简略回头,那些人脸都纷纷装作不经意地移开,随后又忍不住多瞟几眼。
这些现象出现的唯一解释就是江畔年。
想至此,他偏头看去。
算不上温暖强烈的阳光下,她的皮肤竟能如此苍白至透明的颜色。仿佛只要一伸出手,那手背上的蓝紫色血管脉络都能清晰可见。
不过齐均从未注意过江畔年的手,他也并不好奇。只是依稀听说过她会拉小提琴,并且拉得十分出色。
这样惨白苍淡的人,嘴唇应该也会是毫无血色的。齐均兀自思索着,眼睛看着地上的路标,不再去做求证,很快就将这些淡忘。
*
江畔年在很远处就看到了苏娇。
或许好朋友间真的有某种心灵感应,就在江畔年看向苏娇的下一秒,苏娇就回头朝她挥起手。
她们隔空做了个无声的短暂交流,江畔年就转头对齐均说:“我好朋友。”
江畔年的手还没指向苏娇,齐均就一眼望见了。
如果可以譬喻,那么那道身影就是一抹冬日里的梅香。
具有强大生命力的、独揽一切的存在。说来讽刺,这也许也是大部分男生都渴望拥有的存在。
“江畔年。”苏娇快步走来,她的每一步都呈现地恰到好处,不过失亦不拘谨。
“这是?”苏娇面带陌生地看了眼齐均,又看向江畔年。
江畔年顿住,想说出齐均名字的那一刻又无法开口了。
一种莫名冒昧的感觉涌上来,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这个勇气。
“我叫齐均。”他说。
苏娇没有做自我介绍,只是态度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
她一把揽过江畔年,扬起面庞道:“不好意思,她我就先带走了啊,老师找她有点事儿,再见。”
苏娇用着在齐均看来轻快到忽视一切的语调,说着陌生的随意的再见。
江畔年被蛮力牵走,风里还带着那股让她闻了直皱鼻子的浓烈香水味。
她被拉走时,仓促地朝后面望了一眼。风太大,她的碎发被吹散,迷糊了双眼,听觉也灌满了风声。
齐均不在。
江畔年到最后也没有听清他是否也说了个“再见”。
“我刚才看你们好一会儿了,”苏娇仍旧一边走一边说道,“你们怎么离得那么远。”
“唔……你是不是又换香水了?”江畔年打了个喷嚏。
“对啊,你觉得这个怎么样?好闻吗?”苏娇突然被打了岔,又开始谈论她新买的香水。
“嗯……我觉得上上回的好闻一点儿。”江畔年努力回想着那些味道,记忆却早已闪失。
“玫瑰?原来你喜欢玫瑰。”
“……为什么要问他是谁?你认识他。”沉默片刻,江畔年又重新回到了开头的话题。
“我故意的。”
“为什么?”
“看不惯他。”
“他怎么了?”
……
“没怎么。因为你,所以看不惯。”
“……为什么?”
兜兜转转,江畔年也只问了“为什么”和“怎么了”。
苏娇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许是被看得不适了,江畔年不得不放下追问,转移话题道:“……你找我有什么事?真是老师找我?”她随即摆出一副“我不信”的神色。
苏娇借口拉走江畔年的方式有很多,但大多都是一种谎言。
“不骗你,这回我没什么事儿要单独跟你讲的,还真是李建松要找你。”
通常她们单独在一起,都是分享自己的秘密,苏娇同江畔年说着自己的情感纠葛,却总是一顿泄愤后又将其抛之脑后,继续快乐了。
而江畔年通常没什么可说的。
“你这数学是该补补了,”苏娇笑着说,“其实,我现在也不怎么学得明白了。”
“终于也有你学不明白的东西了?”江畔年眼里涌现出笑意,脸已经被冻得僵硬失去知觉。
“是啊,你看上去很高兴嘛。”
“才没有,你陪我去他办公室吧。”
“嗯,走吧。”
走到办公室门口,江畔年默然停住了。像是被某道斥力排开,不再上前跨一步。
“怎么了,不敢进?”苏娇回头,疑惑问道。
“李建松……他为什么要让你跟我说?”江畔年倏地蹦出了这个问题。
“什么?”苏娇有些懵。“他知道的,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全世界都知道的朋友。
“……他怎么知道呢。”
江畔年低下头,捋了捋头发,自言自语道。
就像一句微小的叹息,不带任何尾音,隔绝在了门外,苏娇没有听见。
进门前,江畔年带着笑意做着平日的夸张口型,对着苏娇道别。
因为夸张,因为过分熟悉,所以在她口型里冒出的字,苏娇总是能够全部看懂。
“再见。”江畔年无声地说。
苏娇笑了。
她像个蹒跚的语言初学者那样一板一眼,说再见。
*
夜。缺月斜斜地刺破夜空,散发着寒风里并不温暖的光。
江畔年站在花圃边,闻着呛人的烟味,冻得牙齿打战。她吃惊地看着面前抽烟的人,看着他的胸前名牌的“齐均”二字。
“你抽烟。”她终于注视着那双被烟雾迷蒙了的眼睛。
“嗯。”齐均深吸一口,过了半晌吐了出来,“问你个问题。”
她看见他的双眼被熏得发红,想着此刻的自己是否也是这样,眯起眼睛,含着并非本意的眼泪。
“你说。”
“你下午去李老师办公室干什么了?”
“ …你没看见吗?”有那么一瞬,江畔年在细细思索是否有另一个她所知道的,姓李的老师。
沉默。沉默。
那些话语和感觉始终顽劣地占据在她所剩无几的理智里,寒冷和情绪的冲击几乎要使她疯狂。
这是江畔年第一次对齐均用了反问句。
他看见了。他什么都看见了。
似乎是突如其来的反问让齐均惊愕了一小会。同时他看到了她的烦躁,和一种类似于濒临极点的东西。
就像在白日里,他进入李建松办公室时,无意间在江畔年的眼睛里看到的一样。
这种突发的情绪甚至无需感觉,无需用心,只凭双眼。
他试着用那双并不真诚且复杂的双眼看向另一双同样难以看透的。
这似乎是意味不明的、恳求的、悲哀的眼神。
太过不安。太过绝望。
他忽然非常厌恶这种绝望。
也就是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他可以关心任何人,也可以对任何人热情,但唯独对江畔年不可以。
要说原因,或许是因为她的爱慕太过于明显,喜欢一个人就卑微得入骨,这样的人,让他有些厌烦。
她的确是美的,他却看不见她的灵魂。
他亲眼看见李建松用沾过无数粉笔灰的双手,那双被侵蚀得满是令人尊敬的沟壑的手,触碰着她后脖颈那冷血发寒的肌肤,以及惊慌失措的神情。
这俨然和李建松的不以为然、习以为常形成了对比。
李建松用着一种闲聊家常,轻松快活但又不失年纪的语调和他说:“课代表来了?喏,去拿那沓卷子。”他的手随意向后一指,看起来毫不在意并且带有一种被打扰的轻微催促感。
而伏在桌面上,那个埋着头的女学生,紧紧握着笔,一言不发。
那是个女学生,又或许是一个女孩,一个少女,一位女性。
他宁可去想李建松的手有没有被江畔年的体温冻得发冷,也不愿去想江畔年的脖颈是否被灼伤。
终于,他意识到自己误入了一场乱局。
他也意识到,只需要给她一点点希望,给予半丝友好算不上体贴的关切,她就会永远地喜欢他下去。
当然,也包括一句看似无足轻重的话,却能将她溃不成堤。
“你为什么不能安分守己呢?”于是他说。
江畔年听到这句话时,只感到思绪全部被抽离,只剩赤条条的皮肤暴露在外,随着心脏一起颤抖。
“你说什么?”
这种感觉,就像某一刻李建松触摸她的大腿时,一样令人始料不及。
就像李建松今天和她说“你的身材倒是保持得很不错”时,一样的溺毙。
她几乎就要沉死在咸涩的海里了。
下坠。下坠。下坠。
你为什么不能安分守己呢。
她的耳里嗡嗡响,只剩下这句话不断回响。
难道是自己的不安分,才会被德高望重的老师如此对待吗?
是否自己的存在,即诞下之日起就被刻上了类似“不安分”的标签,而携带着它的人,身心必将会被磨灭。
她时常在想,是否一个女生的必经之路,就是要受到各种各样的凝视、批判,与或多或少的伤害。是否如若不去经历这些,就不算真正地成长。
又或者是,只有像她这样的极少数人才会如此,于是这些秘密般的事实就变得羞耻而才难以说出口。
可是背着一颗累累伤痕的心,又该如何去成长呢。
*
走回出租屋时,江畔年几乎失魂落魄。
密码锁的机械声似乎让她的大脑也变得迟钝了,如同一具直立行走的玩偶,感知不到任何寒冷与痛觉。
只剩下麻木,直到她看见了手机里持续不断的消息。
是某个同学发来的信息,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又一条弹了出来。
「江畔年」
「我觉得这事还是有必要告诉你一下」
「你别多想。」
她慢慢往下划着。
「图片消息」
「图片消息」
她点开大图,等待着加载。
图片上跳出了某个人的聊天记录,头像被截去一半,江畔年也不认识。
妓//女。浪。鸡。她无意间看到了这些刺眼的字词,心里一颤,指尖停顿下来。
——她笑起来真恶心。
——装。
——去死。
她的心开始狂跳,已经难以按捺住呼吸。
她继续往下划。
——她为什么还和男生走在一起?
——真是不要脸。
她看到带有她的名字缩写的话语,伴随着肮脏与污秽的形容,以及两三个人的附和。
她从没想过这些话,会在某一天用于自己的身上,犹如坠入冰窖,湮灭口鼻。
她感觉一阵目眩,眼前一片黑暗,于是不得不弯下腰抵住眉骨,闭眼猛力地吐息。
——“你为什么不能安分守己呢?”
——贱人。
太阳穴突突地跳,仿佛下一刻就要血管爆裂。
——装什么清高。
——走路姿势真奇怪。
等到慢慢起身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听力短暂地衰退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
她坐在床沿,等着这种闭气的感觉慢慢消逝。
罗秋燕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江畔年刚要去费力地伸手打开门,那门就被推开了。
罗秋燕的手里拎着一本她熟悉的本子。
远看就十分熟悉的字迹,以及封面。
罗秋燕看了她的随笔。那份私人的、隐秘的、晦涩的文字。
本子罗秋燕被摊在桌面上,翻在了记述着寥寥几句话的页面上。
江畔年清楚地看见了其中的一句话:“我将我的雀跃挂满树梢。”
轮到她自己有些不明白了。
“不要随随便便暗恋一个人。”罗秋燕瞥了她一眼,“都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一天天的。”
“你翻我东西干什么。”江畔年皱着眉头,露出了轻微恼意。
“我看到了而已,谁让你放在桌上的?”
“就算我不放在桌上,你也一样会找到。”
“你现在是怪起我了?你自己看看你写的都是什么东西。”罗秋燕的嗓音突然尖锐了很多。
——“女表子。”
方才映入眼底的话语仍然历历在目,时不时地闪过她的脑海里。
“我怎么了?我就写给我自己看怎么了?”江畔年大声说着,喉咙里带着哽咽。
“你什么态度?你就不能用这功夫做做题吗?暗恋别人能让你数学变好吗?”
——“安分守己。”
“你别说了,让我安静安静。”
“你成绩这个样子能考什么学校?你都倒数了!”
——“装。”
“你别说了。”
“天天让你做题,你做了吗?”罗秋燕越说越激动,怎么也停不住。
——“不矜持。”
“我求你别说了。”
“你再……”
“别说了!!”江畔年尖叫起来,疯了一般大口喘着气,眼泪遏制不住地倾泻下来。
罗秋燕震惊了片刻,就被江畔年关门挡在了门外。
江畔年倒在床上,竭力压抑住哭声,只剩下从鼻子里发出的气音,胡乱用被单擦去流淌不绝的泪水,将脸埋进其中,试图用窒息的感觉来抑制不绝的啜泣。
维护了许久的高楼,本已摇摇欲坠,如今终于坍塌。一场灾难。
罗秋燕在门外,问她是否是个疯子。
“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我是你的敌人吗?你发什么疯?!”她用力拍着门。
江畔年任由那拍门声引起墙壁的震动,过了很久。
——你到底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她此刻已经迟钝得实在无法思考。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什么时候?
是有人羞辱她的身体时,还是李建松用指尖用力地戳她的腹部时,或者是被说“不安分”,被肆无忌惮地侮辱时?
又或许,是罗秋燕用着略带不解和嘲弄的语气说起“暗恋”二字时。
回想起来,当初的种种都令人觉得荒诞可笑。
良久,她起身,重新拿回那本藏有秘密的本子,撕去了对她来说已经死去的无意义的几页,象征着某场暗恋的结束。
雀跃不再有。
安分守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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