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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暗
周末,沅忆几乎泡在书房里,要么看书,要么练琴。程骏一个人无所事事,走到书房门口听她练琴。
以前乐乐练琴的时候,他很少会静下心来听。在他看来,如果非要学点技艺,那么弹琴比跳芭蕾之类的,更安全更主流。所以他并不没有很期待女儿在钢琴上有什么很大的造诣,学点什么起码不会虚度光阴。现在沅忆学琴,他也这么想,只要沅忆有喜欢的事做,生活就会有希望。
生日那天的彻夜未归,让程骏满心愧疚,他一直在找机会弥补,看沅忆此刻心情还不错的样子,他试着向沅忆示好。
“周五找个地方玩吧,玩三天回来。”程骏提议。
“我周五可能要去一次潢州。”
“潢州?去干什么?”程骏惊诧,这是一年多来沅忆第一次提出主动出远门。
“潢州剧院办了一场慈善音乐会,我以乐乐的名义捐了十万,他们邀请我去参加下周五晚上的钢琴演奏会。”
“十万?”程骏比刚才更惊讶。
“你知道下周五是什么日子吗?”沅忆问。
程骏的表情慢慢平静下来,他算了算那天应该是乐乐的生日。
“是不是很巧呢?”沅忆玩味地看着程骏的表情。
“那到时候我中午回来,我们一起去。”程骏成功地被沅忆拉低了情绪,黯然离开书房。
沅忆拿起潢州剧院快递给她的三张门票,想到程骏要陪她一起去,脸上掠过一丝不悦。
日上三竿,清澄还赖在床上,念生已经教完上午的课程,在厨房里准备午饭了。
“我转了五万给你。”清澄坐在床上,对念生说。
“干嘛又转我钱?”
清澄最近陆陆续续转了念生二三十万,念生一分没动。虽然两人在沅忆的事上达成一致都缄口不谈,但念生并没有告诉清澄,他对清澄给他转钱这件事很反感。这些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既挪不走,又不敢动。
“没事,我就放你这存着,以后总有用钱的时候。”清澄语焉不详。
明年一月过完生日,她就满27岁了。她和念生认识八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和念生谈及终身大事。原本以为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可最近她是真的慌了。
念生没听出她话里有话,满脑子想的都是外债累累,欠清澄的也越来越多。他陷入深深的无力感。
下午,念生舅舅又来了,还是在小区门口等念生。上周舅舅来过,念生转去两万,并且和舅舅反复强调,身上仅有的钱都转给他了。没想到一周过去,舅舅又来了。
念生拿出手机,给舅舅看了自己千把块的余额,给舅舅跪下的心都有了。他舅舅欲言又止,憋了半天,只问他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凑到钱。念生心中苦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舅舅从小看着念生长大,把这个外甥当自己孩子一样疼。要不是自己儿子犯浑,把他们钱都折腾掉,他是真不忍心看念生过得这么憋屈。他对念生点点头,表示懂他的为难,“再说吧,我先回去了。”
眼看着舅舅蹒跚地走远,念生心如槁木。他不明白生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觉得自己像个被锁链套住脖子,吊在车轮下面被肆意拖拽的奴隶,满地沙砾尘土,轧得他皮开肉绽。他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或者干脆一觉睡死过去,反正这世间并不需要他。
可惜,他彻夜失眠。
凌晨三点,他坐起来刷了会手机,剪辑了好几个提前录好的视频,又扒了一些曲谱。忙活完,他又点开了沅忆那条评论。
她去听音乐会了,她还是觉得他弹得更好。
但那又怎么样呢,他永远不可能上舞台,永远不可能邀请她去看他的演出。
正当念生即将被睡意席卷的时候,清澄的闹铃响了。
七点半。他是不能再睡了,不然赶不上去沅忆家上课。他下床洗漱,脚如同踩在海绵上,整个人晃晃悠悠。
赶到沅忆家时,沅忆被他憔悴的脸庞吓坏了。
“徐老师,你这是一晚没睡还是怎么了?”沅忆面露忧色,吩咐顾妈倒一杯热牛奶来。她自己把念生带去沙发那。
“没事,可能咖啡喝多了,昨晚没睡好。”念生反应有些迟钝,发现沅忆的手扶着自己的时候,他已经坐到沙发上了。
“你这样怎么上课啊!先靠一会吧。”沅忆眉头紧锁,看念生面色惨白,犹豫着要不要送他去医院。
念生没有拒绝沅忆。他早上本以为自己能扛住通宵不睡,结果还是没算到,路上这一个半小时把他最后一点体力都透支了。他觉得头痛欲裂、全身轻飘飘,如果下一秒灵魂就会飞走,他可能连伸手去抓的力气都没有。
他喝了口热牛奶,窝进沅忆家的大沙发里,只觉得眼皮昏昏沉沉,强撑了片刻还是倒头睡过去了。
把念生叫醒的是傍晚漫延进屋的余晖。他艰难地睁开被晚霞刺痛的双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宽厚的沙发上,身上盖着羊毛薄毯。
他一下子惊醒了,原来他不是在做梦,他是真的到了沅忆家,在沅忆的沙发上睡着了!而且还睡到太阳下山!他内心慌张地开始祈祷,这千万是个梦吧!把他掐死在梦里算了。
“醒了?”坐在侧沙发的沅忆仍旧担忧他的状态。
“不好意思,我都不知道我怎么睡着了。”念生挠了挠头发,狠狠搓了几下脸,像是要把满脸的尴尬都搓掉。
“没事,过来一起吃饭吧。顾妈都烧好了。”沅忆说着起身,让念生和她一起去餐厅。
“不了,已经很不好意思了,都这么晚了,我还是先回去吧。”念生背上包就想走,沅忆站在一旁,也不说话,脸上的笑容无迹可寻,只剩担忧。
念生瞥见,心底莫名抽动了一下,站在原地,也没说话。
沅忆见他没动,试探地又问了一句:“饿了吧?先随便吃点,回去路上也不容易饿。”
他确实饿了,饿得放弃抵抗,不再和理智博弈,他放下书包,点点头。
“啊呀,他怎么睡着啦?”顾妈洗完菜出来,发现沅忆在给沙发上已经睡着的念生盖毯子,不禁低声问。
“你看他脸色灰白灰白的,感觉几天没睡了一样,喝了口牛奶就倒头睡了。”沅忆说着,把念生的头放倒在抱枕上。
“那怎么办?让他就这么睡下去?”
“没事,让他睡吧。”
顾妈和沅忆吃完中饭,念生也没醒。顾妈倒是有点着急,就怕程骏今天突然提前回家,看到这情景得多奇怪。沅忆满不在乎,去书房找了本书,在念生旁边坐下,看起书来。看着看着,又把目光移到念生的脸上。
熟睡中的念生,脸上恢复了一些气色,他发出粗重的呼吸声,像叹气一般。
他怎么这么累?是不是他舅舅又去找他要钱了?沅忆心想。她早就觉得念生最近怪怪的,看来这些天他经历了不少事,这就是没有父母的孩子吧。一个人无依无靠的。
不知道是没有父母的孩子可怜,还是失去孩子的父母更可怜呢?沅忆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她看着念生,想象乐乐躺在那里,被生活压垮的样子,她就有了答案。
“所以我好像比你幸运一点,至少乐乐活在没有痛苦的世界里,她在无牵无挂的年纪离开,她的身心都自由了。而你,一生都要带着伤痛,你的父母也同样无法自由,他们离开时该有多不舍得你,现在看到你这样又该多心疼。”沅忆心想。她一直觉得自己失去女儿很可怜,但眼前这个失去父母孤苦伶仃的人,似乎比她更可怜一点,
这世界可怜的人太多了,偏偏痛苦只会淹没情深意重的人,对于性情淡漠的人,却伤不到他们分毫。
沅忆在念生身边坐了一下午,胡思乱想了一下午。甚至想把念生拉起来一起讨论一下,人到底有没有能力脱离失去亲人的苦海?能的话怎么脱离?不能的话往后的人生怎么面对?
在她脑海中的辩论赛逐渐卡顿,她渐渐泛上困意的时候,念生动了。他睁开眼定睛看了看眼前的场景,不可思议地坐起来,脸和耳朵都涨得通红。沅忆瞧见他样子,自己也睡意全无。
“醒了?”
他们都从短暂的断片中醒过来。
墙上的钟指向六点半,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加剧念生对留下吃饭的懊悔。
顾妈的菜还没上齐,会不会端出下一道菜的时候,沅忆的丈夫回家了?他怎么会答应留下吃晚饭的!脑子又进水了吗?念生恨不能用手中的碗把脑子里的水舀出来。
“徐老师,你周末干嘛去了?怎么累成这样?是和女朋友出去玩了吗?”沅忆为了让念生自在吃饭,想着聊聊他女朋友,或许能让他放松。
“没有,就是没睡好。”
“那你周末一般都和女朋友去哪玩?”
“不太出去,我周末课比较多。”
“哦,下周五潢州有一场钢琴演奏会,我有两张票,你有兴趣吗?和你女朋友一起去?”
“不用了,我们都抽不出时间。”念生知道那场演奏会,他妈妈的学生,也是他师兄会参与演出,他完全不想去,一是路程太远,二是怕师兄问起他的情况,“你怎么自己不去看?”
“本来不想大老远跑去看,我又不太懂音乐。再说吧。”
“你可以和你先生去看。”他问出口了,从来不确定沅忆什么婚恋状态的他,终于还是问了这个问题。
“也只能这样了,让他做司机吧。”沅忆耸耸肩,一副没办法的样子。
她结婚了,确定了。她既没有离婚,也不是做别人的情人,她是真的已婚,这是无法自欺欺人的事实,念生埋头往嘴里塞着饭,无心再和沅忆聊天。
饭吃到七点多,念生心里越来越不安,他焦虑沅忆的丈夫到底几点回家。不过直到他们吃完晚饭,念生离开,程骏也没有回来。
沅忆帮顾妈收拾完餐桌后,又坐回沙发,她突然开始喜欢起这张侧沙发,坐在上面可以正对阳台,看到远处的光景,让思绪漫游。
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念生应该还没到家,程骏也一样。沅忆时常会羡慕程骏,羡慕他仍能过正常的生活,羡慕他拥有一颗冰冷的心,没有人能捂热它。
当年乐乐出事后,程骏是第一个被通知到的,他妈妈只敢告诉程骏。
沅忆当时还在外地出差,两天后回到家,没听到女儿的声音,家里只有程骏坐在餐桌边。沅忆问他乐乐人呢。程骏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乐乐没了。”他用区区四个字,摧毁了沅忆整个世界。
“为什么你能摧毁完我的世界后全身而退呢?”沅忆迁思回虑。
程骏此刻正身在许沁家。他吃完饭没有离开餐桌,许沁由着他,自己也没起身收拾。
“八点了,还不回家?”
“我周五要和沅忆去一次潢州。”
“沅忆肯出去玩?”许沁有点惊讶。
“她要在乐乐生日那天去潢州看音乐会。我特意去查了,那个音乐会是面向少儿的,到时候全是一家三口去听。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程骏万般无奈。
“那你劝劝她,让她换一场看。”许沁道。
程骏不是没想过,但是他了解沅忆,她的决定是不容更改的。
“你是担心她控制不住情绪,还是你自己控制不住?”许沁看他愁容满面,大概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我有资格控制不住情绪吗?”程骏苦笑。
一年半前,在会议上掐断几次庄美芳的电话后,他无奈跑出会议室,给庄美芳回了电。那通电话之后,他就和自己的宝贝女儿阴阳两隔了。他甚至都回忆不起来出事那几天发生过什么。
然而随着巨大悲伤的侵袭,恐惧也随之而来。他最害怕的是沅忆如果知道女儿没了,而且是他和他妈妈的过失导致的,一定会离开他的!这无疑等于把他推进地狱里。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强迫自己一切正常。无论沅忆打他骂他痛恨他,他都不能抱着她陷入痛苦。他要做那个清醒地能够拉住沅忆的人,要让沅忆相信生活是可以正常继续下去的!
“乐乐没了。”
“什么?”
“发生了车祸,她发卡掉马路上了,我妈没拉住她。”
从那以后,沅忆的灵魂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程骏甚至都没有机会再多做解释。
他不得不躲进沉重的铠甲里,随时等着沅忆靠过来,给她力量。
只有在沅忆看不见的地方,深夜的办公室,无人的停车场,漆黑的消防通道里,他会忍不住思念起女儿。
许沁无力安慰他。接到乐乐出事电话的时候,确认完乐乐遗体的时候,签下乐乐死亡证明的时候,程骏那些情绪失控的瞬间,许沁都在他身边。她明白面对一个完全崩溃的人,旁人的几句安慰毫无意义。
他们都明白,如果谁有资格可以彻底崩溃,那这个人只能是沅忆。
偏偏他们都没等来她崩溃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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