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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波克拉底没有底（二）
平整的冰面豁开一条参差不齐的裂口，太子就在裂口中间扑腾。
他像是扒着救命稻草一样扒着浮冰的边缘，试探着想撑着浮冰爬上去。可是稍微一用力，他整个人出水不过半尺，浮冰的边缘就再次碎裂，连着他和碎冰再次落尽冰水里。
岸上的黄门急得团团转。卢念儿怯怯地站在岸边，泪水在眼里咕噜噜地打转。
晋王妃急得大喊：“快来人，快来人，把太子救上来。”
婢女婆子们纷纷默不作声地退开，远远地避开是非。侍卫们你看我我看你，犹豫着，不敢躲开，也不敢上前。
太子的位置几乎就在莲池正中，稍稍偏向远离主屋那一侧。湖里的冰明显不结实，一个小孩都撑不住，大人去救，那不是铁定要在这冰水里游一圈。
崔小安却后发先至。
只见她拔出腰间藏着的短匕首，呛呛两声，砍断了莲池边两人多高一根竹子。这支竹子受不了严冬，不知什么时候早就枯黄了，呼啦啦地倒下来。
崔小安顺着竹子倒下的力道，握住竹子靠后的一段。她朝着湖边助跑两步，竹竿向池底一戳，在众人目瞪口呆之中，她整个人借势跃起，做了一个撑杆跳似的动作。
飞身过莲池中心时，小安俯身一捞，拉着太子的手，生生把湿淋淋的太子从水里捞了出来。
崔小安可能是没想到一个九岁的男孩泡了水能这么重，竹竿吃力，弯折几乎到了绷断的边缘。
莲池不深，小孩站着也能碰到池底，但是池底的淤泥又厚又滑，竹竿一下子打滑，再也吃不住力，向岸边撇开去。
“崔小安！”崔明之心惊肉跳地惊呼出声。
说时迟，那时快，崔小安对着湿淋淋的太子一计正蹬，把太子整个人像个球一样，蹬向最近的岸边。
小安自己则凭着这一下借力向后跃开，又轻轻在残荷枯枝上一点，整个人轻飘飘地落在竹丛旁边。
“小安！”崔明之后知后觉，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小安摇摇头：“我没事。”
崔明之急得快要哭出来：“真的吗，你别藏着，你经期刚结束，怎么能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你别骗我。”
除了崔明之来看小安，其余人全都一窝蜂地冲到对岸照顾太子。
那孩子在水里的时候一声都没叫，只想着自己爬到冰面上。到了岸上，他冻得嘴唇乌青，止不住地寒战，却没有一句求援。
黄门太监哭嚎：“哎呀我的祖宗……”
晋王妃还算冷静，吩咐众人：“石榴去准备热水和棉被和火盆，吴管家带人把孩子抱回去屋里。”
黄门太监一路嚎叫：“太子啊我的殿下，那不过是个风车，一个不值钱的玩意儿，郡主丢了一个，再给她做一百个都行，哪犯得上到池子里捡呀，哎呀我的殿下。”
“闭，闭嘴！”男孩子哆哆嗦嗦地开口，“本宫是不小心落水的，什么风车，本宫根本不知道。”
黄门呼号的声音一顿，这才接上：“我的太子殿下，我的祖宗……”
晋王妃把这两句话听得清清楚楚，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大约是卢念儿的风车掉到了冰面上，太子替她去捡，这才走上了冰面。
晋王妃眉头紧锁，后怕极了。她才住到这个院子不到一月，根本不知道莲池的深浅。
若是这莲池再深一点点，只是再深一点点，深到可以没过一个九岁孩子的头顶。那当朝的太子……晋王妃简直不敢再往下想。
前呼后拥地，太子被抬到主屋卧房，灶上所有的热水都接了来。
顾不上其它许多，王妃亲自试了试水温，扯开太子卢正义被冰水浸透的衣服，散开发髻，把他抱进大桶。
崔明之确认完崔小安确实毫发无伤，连鞋都没有湿，这才凑过来，不知道要不要上前检查一下这熊孩子。
儿童淹溺伴低体温，不知道太子的情况严重到什么程度。
还是晋王妃回头，唤道：“还请侧夫人看看，太子可千万别有什么不妥。”
崔明之大步上前，拔下一根拂尘兽毛，放在浴桶里的孩子身上。
核心体温35摄氏度，是轻度低体温，心率、血压、氧合和心电图都是正常。
那孩子不住地打着寒战，急促地喘息着。
崔明之看着体温计读数一点点回升，安慰说：“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那黑黢黢的孩子却还是一脸痛苦，五官都皱在一起。
崔明之疑心，问到：“是不是哪里伤到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疼。”半晌，太子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崔明之追问：“怎么了，什么？哪里痛？”
太子咬着牙说：“肩，左肩。”
崔明之这才注意到，这黑黢黢的小孩左肩和右肩有些不对称。左侧肩峰突出，失去了正常肩膀圆钝的外观，手臂轻度外展、外旋。
好像是……肩关节前脱位，也就是常说的肩膀脱了环。
崔明之回想了一下刚刚小安拎小鸡一样拽着他左臂，又一计势大力沉的正蹬，然后是太子一个狗吃屎，四脚着地倒在莲池边的花坛上。
崔明之额角渗出一滴汗，虽然不知道具体是那个环节，估计这没跑了，肯定也是崔小安暴力救人的功劳。
晋王妃也看出不对，打圆场说：“我府上的侧夫人是仙师亲传弟子，多年在军中，最擅长跌打损伤。不如公公伺候太子殿下更衣，让侧夫人诊治？”
落水的乱局总算是初步平息下来。晋王妃拉着崔明之疾步走出内室，叮嘱道：“太子是国之根本，绝不能动摇，绝对不能在我们府里出问题！”
崔明之想要附和，又想起太子黑黢黢的肩膀，欲言又止。
晋王妃正色说：“我看出来了，太子殿下肩上的伤多半跟，你身边的那个，叫小安的，脱不了干系。她虽然是去救人的，但是把人伤了，也是事实。我们现在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这确实是真情实感。
太子落水是因为卢念儿，太子肩膀受伤是因为小安。
“明之愿勉力一试。”崔明之正色道。
晋王妃本来腹中还有许多威逼利诱的话，没想到崔明之这样轻易就答应了。
崔明之说：“我说过的，明之师承玄门，以治病救人为己任。”
晋王妃有些感动，顿了顿，再次嘱咐道：“此次事关重大，侧夫人千万小心。我已经着人去请太医，但如果让太医诊治，这件事就很难遮掩了。”
很难遮掩，意味着不论太子乐意不乐意，卢念儿和崔小安都会承担责任。
崔明之说：“明之明白。”
几人再进入内室时，太子卢正义已经套上棉袍了。
说是套上棉袍，但只有一只手臂伸进了袖子里，左臂还是支棱在外面，半边袍子耷拉下来。
内室烧了火炕，极其暖和，卢正义的脸色已经恢复了黑里透红的血气。只是痛苦的神色分毫不减，他紧紧地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跟着太子来的黄门没想到自己一趟出宫，竟然有这么多，这么大的麻烦，欲哭无泪。见到崔明之过来，像是见到救命稻草一样，连忙说：“还请仙姑诊治。”
崔明之行礼，把一根拂尘兽毛放在太子身上。
拂尘温润的木柄传来太子肩部的平片，确实是肩关节前脱位，没有骨折。
崔明之又仔细检查了左侧手臂的感觉、温度和活动。还好，似乎没有太严重的神经、血管和肌肉的损伤。
接下来就是复位了。
崔明之深吸一口气，再次抓起了拂尘：“老道，老道，救命了。小孩儿肩关节前脱位怎么办？”
又是痛苦的等待。
黄门瞧着崔明之的脸色，小心问：“仙姑，太子现在的情况，棘手吗？”
终于，师父懒洋洋的声音从拂尘中传来，说：“肩关节脱位？复位不就完了吗？军中常见啊，你自己也会呀。”
崔明之几乎要被老道气背过去，说：“这和军中怎么能一样，军中这样子刚发生的脱位，直接复位就是了。可这是小孩儿，不能忍住一点疼的小孩！不能配合任何操作的小孩！小孩子怎么镇痛？我一个人怎么麻醉？”
太清真人说：“小孩麻醉？小儿外科的工作，我不懂。”
崔明之几乎想要当场晕厥，牵着太子的手臂几乎要发起抖来。
崔明之只好死马当活马医，拔了一根拂尘毛，反手掏出一根利多卡因凝胶，挤出来一大坨，涂到太子肩膀上。
“有没有好一点？”崔明之小心翼翼地问道。
太子咬咬牙，点点头。
“这是麻醉药，是缓解疼痛的，是不是涂上之后就好一点？”崔明之故技重施，微微蹲下来，视线跟小男孩平齐，慢慢解释道。
太子点点头。
崔明之接着解释：“一会儿，我给太子做肩关节复位，可能还是有点痛。但是不会特别痛，军中我们复位，都是不用止痛凝胶的，他们都可以忍住。”
太子说咬了半天牙，答到：“我不怕痛。”
太子一转脸，看见连鞋袜都没有湿的小安站在旁边，问道：“你叫崔小安？你也姓崔？刚刚是你一脚把我踹到岸上的？”
小安咳咳两声，表示承认。但心里也不免打鼓。小安心想：我也是把你从冰水里拉到岸上，救命之恩咱就算了，肩膀的事能不能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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