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小鬼差

　　接下来的好几天桃疆几乎都没有停歇。

　　一夜里多到四五个、少则也有两三个需要中枢往下接引的魂魄。幸而地府鬼道通达，由死簿之上以笔作引就可到达任意一处，否则按这个时代的交通工具老老实实一个个去接的话，那都不知道得累死多少匹马。

　　桃疆一夜之间奔走多处，常常到白日时嗓子都哑得出不了声。
　　大约每个生魂都有他自己的脾气，有的脾气大些，魂灯照上半夜它也不肯出来。就算磨磨蹭蹭被牵引出来，也有可能漏了一魄两魄在体内。
　　不全的魂魄地府是不收的，这种时候就得下针将残余的部分逼出来，刚开始桃疆怎样也对尸体下不了手，后来见得多了，也只能学着小白去扎，几日下来也算混了半个手熟。

　　不知是离得够远还是那布条真的有些用处，她这几日都未遇到司灼。
　　桃疆隔日又去寻了老道，老头子捋着花白的胡子，拿他日夜不休研究出来的方法试了试，不仅没有取下铃铛，还差点将自己的衣袖烧了半截，抖着腿踩了好半天才保住了衣裳。

　　这次他失了面子，有心在这铃铛上找回场子，发了誓说两日后一定取下，让桃疆届时再来寻他。

　　今夜过后就是她该去找老道取铃铛的日子了，细算下来只剩几个时辰，可桃疆却改了主意。

　　白无常手上魂锣声刚停，眼前也跟着一片漆黑，他将锣别回腰间，回头道，“小鬼，灯继续点着，别让他往后退……”

　　桃疆站在鬼道外，看着洞口一点点缩小，一动不动。

　　“怎么了？”白无常看了看桃疆，朝洞口走去。

　　“小白，我现在不能回去。”
　　桃疆一边说一边摘下自己头上的帽子，“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给我一个白天，我明日夜里就回来，和你一起引魂，不会耽误差事的。”

　　说着她将手中的帽子和魂灯都一齐扔进黑漆漆的鬼道，转身就往反方向跑，不给白无常捉住的机会。

　　“司簿大人要是问起，你就说我被抓走了。”
　　桃疆喊完手指往后一转，嘴里念起关闭鬼道的咒语来，漆黑的雾气涌动，很快就将已关了一半的鬼道完全关闭。

　　—

　　都城的夜比起别处要明亮许多，颇有不夜城的味道。

　　桃疆一路避着街道，专捡漆黑的小巷穿行，要说当鬼差也不是全无好处，比如说她现在就不怕会从哪里突然窜出个人或鬼来。

　　在她身上找回了几日的利钱后司簿今夜终于放过了他们，只在都城郊外指了两个寻常老死的魂魄让她去收，方才那是今夜里最后一个。

　　桃疆循着记忆中的都城一路向西，约莫躲躲藏藏行了一个时辰才看到那夜色中的围墙。
　　她这半人半鬼的身体好也不好，虽然出了地府阴气淡去更像活人一些可以帮她避免很多麻烦，但饿也是真的饿，仔细一算，夏绯又很久没有吃东西了。

　　仗着夜色，桃疆脱了身上这一看就非常诡异的衣衫，叠好了藏在墙角，就开始摸索着爬上墙去。

　　很快桃疆发现她高估了自己，上次小白带着她很轻易地就越过了这道墙，可她自己不一样，以她的身量，没有武功底子怕是根本爬不上去。

　　还好这几日她也算从小白那学了点三脚猫的功夫，借着这个加上她又去拾来的几个石块，把手指都磨出了血，才终于攀上那高墙。

　　桃疆刚把身子稳在墙上，就见夜色中墙下站了几个影子。
　　她心下一惊，还想翻回去，很快巷道外又悉悉索索响起了脚步声，几个侍卫举着火把将外边也包围住了。

　　“我就说方才听见声响了。”一个侍卫道。
　　墙内的侍卫也点起了火把，去照桃疆的脸，“来者何人？”

　　蓦然看见是个纤弱女子，一身雪白，像是只着里衣，那侍卫皱了皱眉，“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司王府。”
　　桃疆在这两面夹击中迫不得已眼一闭跳了下去，刚摔在地上，就看见墙内侍卫朝她瞪眼，“谁让你往里跳的？！”
　　“既然知道是司王府，那岂能容你随意出入？说！来干什么的？”

　　桃疆被一群人高马大的侍卫围在墙角，想到自己偷偷摸摸的，声音又弱下去几分，
　　“我找司灼。”

　　“放肆！”侍卫喝斥道，“小王爷的名讳岂是你可以直呼的？”

　　这时围住外墙的侍卫也收队进来，其中一人手上还拿着桃疆叠在墙角的衣服，刚开始黑乎乎的以为里面包着什么东西，一抖开发现是件怎么看都泛着邪气的袍子，顿时脸色一变。

　　一阵兽吼从另一端响起，吞鬼两眼放光，高大的身子从洞里一点点钻了出来，对着桃疆的方向就狂吼起来。

　　侍卫们一见吞鬼这般，立时警觉起来。
　　他们直觉眼前这小东西是个生人，但袍子确实符合她的身量，再说谁家正经姑娘大晚上脱了衣裳爬墙进来？
　　一众侍卫越看桃疆越觉得可疑，为首的侍卫思索片刻，决定将桃疆连人带衣服先押进府中的地牢，第二日再上报王爷。

　　桃疆被一路蒙着眼带进了府内的地牢里，牢狱中很安静，几乎没有声音，但因为设在地下，难免潮湿，能嗅到干草腐败的味道。

　　此时她眼上的束带方被解下，黑暗的牢狱因为桃疆的到来点上了一盏壁火，但仍旧昏暗。关押她的侍卫落上锁就要走，桃疆连忙叫住他。
　　“侍卫大哥，能不能把我关在这里的事禀报给小王爷？”

　　其实方才她已说了一路，但没有人肯接她的茬。任谁也不会相信认识小王爷的人需要爬墙偷偷摸摸地进来。桃疆也后悔起来，觉得自己此举实在太过莽撞。

　　“小王爷哪是你想见就能见到的？”
　　侍卫大哥嗤了一声，“再说小王爷两日前就没回过府了，近的话兴许还在道门，远的话或许都不在都城了，不知道在哪，怎么给你捎信？”

　　听到司灼两日没回王府，桃疆心下顿时凉了半截。
　　谁知道明天什么罪名会落在她头上？要是把她押去官府，有人认出她是夏绯，那她就算真的玩完了。

　　可她到底在人间没有其他熟识的人……
　　忽然桃疆脑中灵光一闪，“采篱和绿意，对，她们认识我，也知道我认识小王爷的。”

　　“采篱绿意是谁？”
　　侍卫大哥似乎不认识她们，“你今晚就好好在这待着，别耍花样找苦头吃。”
　　说着他摁熄了壁火，往外走去，连带打着哈欠。

　　桃疆双手紧抓凉丝丝的门，把嘴伸了出去，朝那远去的火把大喊，“她们是小王爷院中的丫鬟，你可以带她们来见我！”
　　“大哥！求你了！”

　　喊完只听吱呀一声，地牢外的铁门也被关上，整个牢内彻底陷入黑暗之中。

　　桃疆在地牢内待了接近两个半时辰。
　　起初她心急如焚，心里不断盘算着出去后该怎么开脱自己，后来不知怎么地就朦朦胧胧睡过去了，还是铁索碰撞的声音惊醒了她。

　　地牢里没有白天黑夜，她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不过想来应该到了白天。
　　桃疆立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刚挪到门口就听见往里来的脚步声，一道火光从拐角亮起，逐渐逼近过来。

　　看清来人，她顿时欣喜起来。
　　“绿意！”
　　“姑娘？！”

　　绿意跑过来，就见桃疆搭着件黑袍，脸上脏兮兮头发也乱蓬蓬的。
　　她一早起来就有侍卫到院子里来寻人，说昨晚抓了个小女贼，有没有人认识。院子里的丫鬟仆人们最怕沾上这些，都纷纷摇头，还是那侍卫说出了彩篱绿意的名字，绿意才跟了过来。

　　“那日我取了蜜饯回来姑娘就不见了，”绿意看她这副模样，又气又好笑道，“姑娘去哪里了？怎地要爬墙回来？”

　　桃疆脸上欣喜的表情顿消，她嘴角一抽，显得有些尴尬。
　　到底那天是她骗了绿意，她不见了她们一定到处找她，丢了人不说，也不知她们有没有因此受罚。

　　虽然她下意识觉得司灼不是那样的人。

　　“我……”她喉头梗了一下，再编不出谎话来，“你与采篱有没有事？”

　　“啊？”
　　绿意很快反应过来，摇了摇头，“那日我们寻了姑娘许久，只在吞鬼嘴下找到一片衣衫。小王爷半夜里才回来，本来要来看姑娘的。听说吞鬼的事后，在院子里转了两圈，便没有说什么了。”

　　对此绿意感到奇怪。
　　小王爷将人带回来的时候那样着急，人不见了却不派人去找，只让她们将房再打扫干净，就什么也没再过问。

　　桃疆心里有底，却不能同绿意说，只能讪讪笑着将这事撇了过去。

　　因着绿意的关系，桃疆没被侍卫押到官府去。
　　但她毕竟只是个在府中当差的人，并不能一两句话就直接将桃疆带出去，所以没有在地牢待多久就匆匆走了，说要托人去给小王爷捎信。

　　桃疆躺在干草之上，长吐了一口气。
　　这一来一回不知道要花上多少时日，来之前她还信誓旦旦说不会耽误差事的，今天若不能在夜前回去，小白又要一个人去引魂了。

　　其间采篱匆匆来了一趟，给桃疆带了些水食。
　　没有主子的命令她们自然送不了什么好东西，都是些丫鬟们自己吃的，用小木篮子装着，盖了块蓝布，一摸还透着热气。

　　清粥馒头，还有一个圆滚滚的鸡蛋。

　　太久没有吃东西了，纵使是这些很清淡的食物也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桃疆趁热把粥先喝了，馒头和鸡蛋都留着，她不知道司灼什么时候能回来，甚至不知道他还在不在都城，绿意和采篱有自己的活要干，也不能麻烦她们，此时能省便省。

　　就连桃疆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心里竟然把司灼回来和不会饿着划了等号。

　　一碗粥自然不顶饿，馒头在她手里待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被啃掉了，桃疆想让自己睡觉保持体力，却怎么都再睡不着，只能望着石墙上的壁火发呆。

　　没过多久她的肚子又开始闹饥荒，桃疆认命地就着壁火的光敲开了鸡蛋头，刚剥了一圈，就听见外面的锁链哗啦啦地又响了起来。

　　太好了，是不是采篱来给她送午饭了？
　　桃疆抓着半个鸡蛋探出头去，就见一抹青影从拐角处走来，停在了她的面前。
　　司灼身上还穿着道袍，帽子也未摘下。

　　嘴上说着要见小王爷、心里盼着早点见到小王爷，此时真的见到小王爷，桃疆却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她直愣愣盯了司灼半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小王爷。”良久，她终于开了口，“我来认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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