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斋志异

　　刚想再争执一番，突然，一道金光从院中玄室闪过，洞天石扉，訇然中开，一男子从玄室缓步而出。

　　仔细看去，此人穿一身玄青色道袍，乌发用木簪随意挽起，仙风道骨，剑眉星目，恍若九天谪仙。

　　“随缘随分出尘林，似水如云一片心。
　　两卷道经叁尺剑，一条藜杖五弦琴。”

　　谒语毕，男子走到两孩童身旁，点头道：“你二人烦忧之事，我已知晓，故提前出关，商讨对策。夜深风寒，你们先随我进屋。”

　　“是，师父。”
　　“是，爹爹。”

　　两小童应允着，相视一笑，同男子一同进了屋。

　　戌时一刻，天色已晚，盈盈烛光下，两孩童分立男子身旁，听他讲苏熙之事。

　　男子坐在黑檀木椅上，淡淡开口道：“郁于内者怨，阻于外者愁，犯于性者情。三者有一于前，必为颠、为沴、为早死人。这孩子心结难解，若不指点一二，恐忧思成疾，命存旦夕，撑不过今晚……”

　　男童闻言，思忖片刻，突然抬头看着男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师父，那人与徒儿一般，无依无靠，身如乱世浮萍，受尽世人欺凌，饱尝人世冷暖，幸得师父相救，才得以存续。而今他鬼门关前走一遭，好不容易将身子救活，心却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实在可惜，不如今晚让我去劝说一番，是死是活，也是他的造化，还请师父成全。”

　　仔细一听，男童声音有些颤抖，头也一直低垂着，似乎不被人看到他的窘态。

　　座上男子闻言，默了半晌，点头道：“既然你已决定，也罢。正所谓千金易得，知己难求，宋玠，你与这孩子既同为无根之人，漂泊尘世，缘来已久，暗室逢灯，当旁推侧引，使其感悟大道，消除心中怨愤，今晚能不能活，便看他的机缘造化了。”

　　那名叫宋玠的男童闻言点点头，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里，是远超同龄人的的沉稳坚毅。

　　潜龙于渊待云聚，稚虎藏林等风起。宋玠起身，往后院走去……

　　目送那小小身影离去，夏萤烛转头看座上男子。

　　此人气度非凡，有遗世高人风骨，不愧为两小儿背后之人，难怪座下小童如此不凡，小小年纪便救人于虎口。

　　正打量时，突然想起方才这男子唤那男童为宋玠，苏熙挚友又叫宋君卿，恰是同姓之人，莫非其中有何缘由？

　　退一步说，苏熙年岁已大，记错了名字也未可知呢……

　　想到这里，她望向后院。

　　“爹爹，女儿同师兄一道去瞧瞧。”正在这时，女童突然起身，要往后院去。

　　“珩儿！”男子叫住女童，道，“人之生也柔弱，死也坚强，上善若水，刚极易折，木强则摧。那孩童遭此变故，心性大变，忠言良句，一字不能入心，而今也万念俱焚，唯求一死，你师兄与他同属无根之人，机缘巧合，旁推侧引，兴许还得一线生机，但天机难明，只能尽己所能，助他释怀心念，你若前去搅扰，生出变数，却是不妙。”

　　“是……孩儿明白了。”那叫白珩的女童想了想，垂下头，乖乖坐了下来。

　　看出女童眼底的失望，男子起身，拍拍她的头，道：“珩儿，这天地间，缘生缘灭，自有定数，岂不见转合千载，万法归根之理。你师兄年岁虽小，悟性却高，与这孩子也有缘，想来必能助其逢凶化吉，你不必担忧。”

　　白珩想了想，抬头看向父亲，笑意满满道：“嗯！我相信师兄，他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最厉害的！”

　　“嗯。”男子点点头，来到棋盘前坐下，笑道，“棋法阴阳，道为经纬，珩儿，来陪为父对弈一局，看看你棋艺有无长进。”

　　“是。”女童应声坐下，与男子对弈。

　　庭院深深，烛影深沉，父女二人端坐棋盘前，一边下棋，一边等宋玠归来。

　　暗夜，一轮明月高悬天际，虫鸣蛙叫，不绝于耳。

　　宋玠穿过庭院，雨水打湿了鞋袜，他也浑然不觉，仿佛世间万物皆与他无关，只往心中所愿往……

　　夏萤烛跟了上去。

　　来到后院，宋玠推开木门，一股草药混合着水君子的异香扑鼻而来，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境，走了进去……

　　苏熙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静静看着窗外闪烁的微光，不发一语。

　　宋玠走到窗前，燃起红烛，屋内瞬时变得明亮，他走到苏熙身旁坐下，见他面色青灰，一双眼睛半睁半闭，如死水般沉寂，早已失了往日的光泽，不由得暗暗叹息。

　　正沉默间，宋玠突然缓缓伸手，握住了苏熙的手，似乎想给那具冰凉的躯体带去温度，也带去生的希望……

　　苏熙一动不动，额头上不断渗出冷汗，他微微张嘴，看上去十分痛苦。

　　迷迷糊糊间，他又来到万鬼狰狞的桥头，血色的河岸，四野暗不见天……仰头望天，红花落，满树空，世间万物，仿佛都失了颜色……

　　宋玠不说话，只静静握着他的手……

　　过了半个时辰，红烛燃尽，宋玠松开苏熙，换了一盏新烛，他走到右方的檀木桌前，铺纸研墨，奋笔疾书……

　　夏萤烛上前，见上疏着“大成若缺，大盈若冲”八个大字，笔迹虽显稚嫩，却不失坚韧遒劲。

　　写罢，又书一行：“水静犹明，心静自通。”

　　又书：“夫物芸芸，各归其根。”

　　三副字写完，宋玠站起身，将字挂在了正对着苏熙的墙上，并将一把桃木剑和一道符纸贴在了字旁。

　　悟心明理，驱除邪祟。宋玠，属实用心。

　　墙上的字和物一挂上，苏熙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起来。

　　他瞪大双眼，从床上怵然坐起，额头冷汗如雨，看上去十分痛苦。

　　顾不得许多，宋玠一把抓过墙上的符纸，贴在了苏熙身后……

　　“噗”地一声，苏熙身子猛地前倾，他吐出一口鲜血，缓缓倒了下去……

　　那一瞬，他仿佛感觉自己挣脱了奈何桥头的恶鬼，浑身飘飘然，来到了点苍山，星云湖下。

　　睁开眼，面前站着一位满头白发，背部佝偻，穿着破烂的瘦小老头。

　　“惜惜……”老头开口，看着苏熙，满眼慈爱。

　　“爷爷！”看到老头，苏熙大吃一惊，他眼眶泛红，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现怎么也动不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一发声，却是婴儿的啼哭。

　　“老头我姓苏，就叫你苏惜吧……今年大旱刚过，黄河又决堤，你被父母抛弃，老头子我也被那不肖子赶出家门，同病相怜，也算有缘，当惜缘惜福……”

　　老头说着，俯身将他抱在怀中，从兜里掏出半块馒头，笑道：“我有亲人，却无依靠，你有亲人，却无影踪，缘分注定如此。不过没事，天下没人珍惜你，爷爷珍惜你，只要你不嫌我穷，就算出去讨饭，我也不抛下你，除非有一日我死了……否则，你永远是我的稀世珍宝，我们爷孙在一起，好好活，好好活……”

　　“爷……爷……”苏熙双目紧闭，躺在床上，喃喃念着，眼角渐渐渗出泪来……

　　见他如此，宋玠心里颇为不忍，却也无计可施，只能等他自己苏醒。

　　就在这时，苏熙身子猛地一颤，四下光影昏沉，血色弥漫，他回到了万鬼夜游时的桥头。面前出现了三个面目狰狞、满脸是血的人，他睁大双眼，深吸一口气，突然上前，抱住了三人……

　　生念一燃，万鬼消散。

　　肩头两盏明灯突然亮起，眼前可怖的面容逐渐消失，变得和善，苏熙看着眼前人，泪流满面，道：“古人说，相由心生，着实不假，我心念已死，故只能看到死相，你们一直护着我，希望我好好活着，可我却无法挣脱心中的执念……爷爷，罗三，吴三婶，对不起，苏熙愧见你们，你们安心去吧，不要放不下，一直徘徊世间，不肯离去，我答应你们，会好好活着，不论前路如何艰难，都会好好活着……”

　　恍惚间，他看到爷爷握住了他的手，罗三将铜板交到他手里，吴三婶对他和善地笑了……

　　三个身影搀扶着，消失在桥头，苏熙低头，恍惚看到了自己在忘川河中的倒影，幻相散去，他已非他，而是一粒小小的种子，虽然看上去脆弱又渺小，却充满无尽希望。

　　忘川河畔的无根树长出了红花，一缕淡香牵引着他，往天幕下的微光去……

　　他走到天幕下，站定，一男子声音传入耳中……

　　“放下了？”男子问。

　　苏熙垂头，没有说话。

　　“放下了？”男子又问。

　　“……我要活下去，无论如何！”沉默半晌，苏熙抬头，缓缓开了口，此时的他神色淡然，无悲亦无喜，“从今日起，世上再无苏惜，唯有光明之熙，与人为善，亦与己为善。”

　　“善。”

　　四下瞬间安静，苏熙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等他醒来，已是未时三刻，水君子花由白转粉，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鲜艳明媚。

　　他睁开眼，挪动身子慢慢坐起来，见床头放着一碗参鸡汤，一碗菜粥，还有一个鸡蛋，都还温热，他吃了些，又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天已经全黑，梦里再没有三人的身影，也没有可怖的万鬼过桥。望着窗外，苏熙心中莫名生出几分失意，思绪却如朝升之阳，一片光明。

　　冰凉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墙上那副悬挂的字上：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

　　看着那副字，他突然有些释然，闭了闭眼，再睁时，神情也不再那么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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