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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二）
火红的衣袖一拂，少昀伸手拽着他瘦削的腕骨，冷漠道：“此前的动静必然已经惊动他了，直接打上门就是。”
他扬起另一只手，一点寒星飞入前方。须臾，遽然爆出一蓬火光。
像是平静的海面骤起波澜，滔天烈焰潮水般飞速席卷过四周，几乎令人错觉日轮在其中炸裂。
城门在烈焰冲击之下轰然洞开。
浓雾被涤荡一空，隐在雾中的城池露|出了真面目。
宽阔街道上空寂无人，并没有侏儒树怪所说的“被驱使奴役”的土著，也没有其他活物存在的气息，甚至没有所谓“大妖”的妖气。
君息将神识放出去查探了一下，道：“这城里好像有别的禁制，眼下我们所处，应该是在禁制之外。”
身边传来少昀冷漠的嗓音：“是据说传承自洪荒魔族的天煞血海阵。”
那人顿了顿，话音里多出了些嗜血的意味，竟含着点几不可察的莫名的兴奋：“区区一个初级幻境里的怪物，居然还有法阵高手，有意思。”
少年皮囊下的老鬼无端感觉杀气瞬间笼罩了周身，心里森然一笑。
如此甚好。
原本只要在其中呆够七天七夜就算过关，眼下此人好胜心起，竟是务必要与此处的地头蛇一争高下，简直是苍天有眼！
假如那古柳山人实力非凡，趁二者缠斗之时下手，岂不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为免被发现异常，他勉强压着欣愉，随口问道：“大祭司门下尽皆精擅阵咒符蛊之术。学兄师承有来，可是看出这法阵的关窍了？”
少昀冷冷道：“那帮废物也就能唬住外行，我闭着眼睛都弄死过好几个所谓的‘天纵之才’。眼下这个却是真正的高手，远不是那帮废物能比的。”
一番话答非所问，像是对他夸赞那些同门颇为恼怒。
但君息想起前世在万卷楼中，那人抬手之间就废了一个同门的手臂，又想起他当时那句“祭司一脉向来武力为尊”，本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原则，终是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门下私斗以至于伤亡，大祭司竟不加以阻止？”
身边安静了一瞬，才听那人毫无情绪的嗓音淡漠道：“大祭司一脉，门下弟子全是被亲族所弃的孤儿，私下称为‘蛊儿’，无有来处，不知归途。
弟子互相斗法是常事，死了也没人追究，如同斗蛊一般，胜者为王。尊贵如二圣之一的现任大祭司，也不过是杀了众多师兄弟，甚至亲手弑师，才得以登上尊位。
只有实力足够强大者才有活下来的资格，这是祭司一脉得以立足的根本，也是门中尽人皆知，却绝不外传的秘密。”
乍然闻听纯阳上层的惊天秘密，君息太过专注，不慎踢到一块碎石，脚下一个踉跄。
这些事，前世少昀从未与他说起过，他自然也无从得知。
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透着难以想象的血腥和残忍。
一群群尚且幼稚的孩童，本该是在亲人怀里撒娇、在师长门下求学、与三两伙伴嬉闹的年纪，却不得不拼命修习各种诡秘术咒，与阴森恶心的蛊虫为伍，穷尽心力，不择手段，只是为了将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同门搏杀，才能替自己暂且挣回一线生机。
杀完这一批，才有资格继续研习更加歹毒的功法，等着随时随地可能突然出现的下一批。周而复始地循环，仿佛没有尽头。
他们的生命里，只剩下杀戮、冷酷，死亡充斥着每时每刻，没有一丝属于人的温情。
所以，这就是那人难以想象的凶煞残暴，从不以部族为念的原因吗？
一只有力的手揽住了少年单薄的肩臂，免了他步态不稳的狼狈。
他一转头，见少昀冷冷盯着他，双目中煞气涌动，隐隐透着锋利的寒光，片刻，森然道：“收起你的怜悯。就算没有这么个规则，他们若敢冒犯于我，我照样会杀了他们。”
天经地义的样子，仿佛笃定那些人绝不可能是他的对手，从那样的环境里活命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君息：“……哦。此阵如何可破？”
两人沿着寂静的长街继续深入。少昀道：“天煞血海阵是将周遭惨死的生灵禁锢其中，以其怨气辅以秘法催生出厉鬼恶魔，以其血肉魂魄滋养这些本不容于世间之物，以守护阵中的人。”
他一双瞳仁中隐隐闪着嗜血的意味：“破阵也简单，直接闯进去杀光它们就是。”
像是终于想起身边的少年躯体孱弱，修为不高，他顿了一下，又冷冷道：“当然，也可以击碎阵眼解开禁制。待其中的煞气泄尽，法阵自然被削弱。”
君息心里立时生出点不妙的感觉。
对手不够强大，他如何有下手的机会？
少年模样的老鬼当即挂出一副诚恳表情，道：“眼下学宫其他弟子也在七夜幻境中，若是正在这附近，煞气冲出，必然要伤了他们。
有学兄在，想来破阵也不难。不如我们一起入阵，也可得学兄指点一二，全当给在下历练了。”
少昀神色莫测地盯着他，半晌，漠然道：“他们那样对你，你竟不恨他们？竟还处处替他们着想？”
一时情急，差点露馅。君息沉默了一瞬，一边在心里鄙弃自己，一边尽力在清隽面容上浮出一点隐隐含着怆然的微笑，澄澈的嗓音掩饰不住的小心翼翼的意味：
“他们总归罪不至死，再说罪魁祸首另有其人。总不能这么多弟子一起在幻境里死的死，伤的伤。当然，一切全凭学兄做主。”
少昀又盯了他一会，抬手在他身上落下一个法阵，化成一道结界，方才冷冷道：“有我在，何需你入阵动手。”
他上前几步，终是侧首瞥了少年一眼，丢给他一枚传讯符，补充了一句：“一会躲好一点，别逞强。有事叫我。”
烈焰般的袍袖一拂，他掌中飞出几枚符咒，次第隐入虚空中。几乎是在同时，他划破指尖，凌空飞速画出一个曲折诡异的血色符箓，聚起修为用力一拍，低喝道：“启！”
虚空应声荡起一层涟漪，瞬间便飞速四散冲开，显出一层透明的结界。
那结界巨大而宽广，穹顶一般笼罩着整个法阵，竟仿佛不知延伸到何处，霎时在少昀眼前卷起一个小小的漩涡。带着浓烈血腥味的阴森怨气遽然冲出，刺得人魂魄都几乎要瞬间冻结。
几乎是在同时，红衣的男人蓦地飞身掠起，火红衣袍在阴风之中猎猎飘扬，高大矫健的身影径直闯进了漩涡。
真正面对这据说传承自洪荒魔族的凶阵，君息方才明白此阵为什么会叫天煞血海阵。
即使有结界护持，即使曾亲见血淋淋的头颅挂满天启殿，即使曾眼看着数十万族人瞬间化为森森白骨，活了两世的老鬼也不免被方才漩涡中溢出的怨毒气息激得狠狠抖了三抖。
他们在阵外时，所见无非空寂的城池；然而浮在空中俯首望去，眼前却是一片翻腾汹涌的血海，海水中白骨层层，海面上红雾蒸腾，透着冲天的煞气。
隔着一层透明结界，一边是人间屋舍，一边却如同深渊炼狱。
无数凶残鬼物飘浮在红雾之中，阴风呼号，鬼啸声声，甚至能传到结界之外。
大约是被骤然惊扰，鬼物们刹那沸腾了。
红雾翻滚，数只厉鬼扭头看见了结界外的少年，当即紧贴在结界上，张着血盆大口，露|出尖利的獠牙，嚎叫着，伸出乌黑锋锐的长指甲，用力抓挠着结界，传出一阵令人骨头缝都酸软的“吱嘎”声。
君息面无表情地看着它们嘴角滴落的血水，勉强忍着恶心，克制着闯进去一剑斩了这些鬼物的冲动。
感知到有活人的气息，本就波涛起伏的血海骤然涌起滔天巨浪。厉鬼恶魔砂砾似的自鲜红海水中冲出，乌央乌央，天崩一般当头压下。
倘若闯进此处的不是带着一身前世的通天本事重生的少昀，而是这个时空尚且年轻的大祭司门人，在浓烈的怨气和重重鬼物的围攻之下，只怕也撑不了太久。
高大的男人踏空而立，周身煞气四溢，激得火红衣袍在阴风中翻飞，像一朵燃烧的烈焰。他并未给自己加什么结界防护，竟是凭血肉之躯直接对上了阵中的阴毒怨气。
然而即使是如此之烈的怨气和鬼物，为他周身煞气所阻，竟全然无法靠近他。
银光熠熠的符咒从他指掌间飞出，瞬间化成一只巨大的朱雀虚影。传说中的洪荒神禽几乎遮蔽了半个天幕，周身燃烧着金红的熊熊真火，在结界内振翅翱翔。
密集的火雨自它身上洒下，刹那间变成无数火球，尽皆砸向脚下的厉鬼恶魔，和红雾血海。
像是犹嫌不够，他一边操控着朱雀虚影，一边不断施展其他咒术。
一时间，结界内风起云涌。虚空中或骤然冒出万道雷劫，轰然劈下；或凭空降落一场净魔冰晶，飞雪一般飘洒而下。
三咒齐下，无数鬼物在冲向他的途中霎时化为轻烟消散，却仍有更多的鬼魔张着血盆大口，咆哮着，伸着锋利发黑的爪牙，自血海白骨中化形、冲出。
君息死死盯着结界内浮空的身影，清隽的面容上没有半分表情，只在瞳仁中闪烁着压制不住的恨意和杀气。
这片天地间，凡人部族中，还有谁比前世的纯阳末代大祭司更像个真正的魔鬼？如山尸骨，如海鲜血，再没有比眼前更适合他的场景了。
即使只能看见一个背影，他也能想象得到，那人如冰似雪的面上，必然冷漠如万年封冻的荒原；唯有一双饱含着凶煞血腥气息的眼睛里，隐隐跳跃着两簇狠戾嗜血的火苗。
于那人而言，大开杀戒像是不可多得的乐趣。
厉鬼恶魔虽多，但短时间内，应该奈何不了前世的纯阳末代大祭司；至于少昀，一下子应该也无法肃清这些难缠的邪物。
君息便施施然将芥子里的侏儒树怪拎出来，暂且放出它的神识，反手一指点在它眉眼之间。
一股灵力将出未出，他慢条斯理地道：“听好了，我只问一次。你若敢有半个字的假话，我便即刻施展搜魂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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