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
船一直过了九条阵屋，四面海上无休止的雷霆与暴雨才有了明显的减弱，等能望到鸣神岛上的万家灯火时，才真正意义上平歇了下来。空握着船桨，坐在船头用昨晚吃剩下的浆果喂一只海鸟，那只海鸟在他手心里啄了半天，直到把浆果的最后一片叶子也咽下去后，才扑了扑翅膀，飞身而起，没入远方靛青的云絮之中。空拍了拍手，从船头坐起来，直视着渐渐逼近的沙滩，心事重重。
在回到鸣神岛的这一天里，他始终在脑海里不断回忆自己在八酝岛和踏鞴砂的经过，用树枝在粗糙的木板上沾着海水写画，将每一条线索都在脑海里排列，试图拨开笼罩在他面前的迷雾，找出其中的联系。但不管他思考多久，最终所有缠绕的线头都来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点上。
Kazuha。
他为什么要留下一个显而易见的漏洞等空去发现？更重要的是，他在这场战争中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一开始，因为对万叶的惯性思维，再加上Kazuha说神里家失势，三奉行缺位，空条件反射地认为这个世界的枫原家或许是取代了神里家的社奉行之位，Kazuha或许也只是顶着个家主名号，内里却还是他认识的那个钟情山水诗画、风流温柔的万叶，但却忽略了神里家失势其实也是最近的事情。而早在十六年前，枫原家便在Kazuha的带领下，如同受到雨露春恩的老树那样，重新抽出了碧绿的枝桠，它盘根错节的触须比以往更深地插进了稻妻的土地，在一片死寂中不声不响地壮大自己。而做到这一切的Kazuha，又怎么可能纯洁无辜，对战争和政治一窍不通？
他必须把Kazuha跟万叶分开……至少在现在，必须把他们俩分开看待。
船靠岸了。
空轻快地跳下船，将身上披着的御寒斗笠叠好放进船舱，只带着一把剑往记忆里枫原家的大门走去。这时天色已晚，城中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烛火或灯笼，许是因为战争刚刚结束，稻妻元气大伤，市井之中并无多少行人商贩，即使有，也是满脸郁卒，无精打采地坐在木凳上，呆滞地望着四周，冷风迅烈地刮过长街，卷得枯叶低鸣，寒枝萧萧，唯一有稍许生气的竟然是在街上四下巡查的同心。空把Kazuha给予自己的通关文牒握在手里，等一个同心因为他的异国长相而过来盘查他身份时，就将其递了出去。
“原来是枫原家的客人，真是失敬。”在检查完通关文牒，确认无碍后，对方连连鞠躬，空摇了摇手，示意他不必这样拘礼：“战争已经结束了，而且眼狩令和锁国令也跟着解除了，为什么大家看上去还这么……枯槁？不应该打起精神吗？”
“唉，您一个外国人，就别管稻妻的事情了。”同心打着哈哈，“战争这东西，唉，说开始就开始，说结束就结束，耗费了这么多人力物力打了场失败的仗，大家心里有气也正常。您是贵人，我们只是些平头百姓，您还是别太纠结我们的事情了，省得脏了您的耳朵。”
空动作一顿：“我也是普通人。”
“你是这么说，但您文牒上枫原家的家徽可不答应您这句话。”同心挥挥手，“大人，您还是赶快回府上吧。这段时间和谈在即，我怕马上又有人要闹暴动了，到时候您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被枫原大人知道了，我可担待不起。”
空被这么连哄带劝地推开了。
他继续走在这条萧索的街上，四处都散落着传单和报纸，随手捡起来一张，映入眼帘的第一行字就是呼吁大家拒绝和谈，绝不能给海祇岛一点希望云云，他想到在八酝岛上那个友好的青年，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发堵，干脆把传单揉皱了扔在脑后，大踏步地往枫原家走去。门人显然还记得空，但不知为何，没有人跟他说话，只是恭谨地鞠了躬后帮他推开大门，就连空低声道谢，也只是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仿佛哑巴了一样半个字也不说。
将近午夜，府邸内尤其安静，只有负责巡夜的守卫还在尽职尽责地带着灯笼四下巡逻，空不想惊动太多人，打算悄悄回到自己屋子里去，明天再去详细问问Kazuha有关于御影炉心的事情，但就在他经过书房的时候，空步子忽然一滞。
那儿居然还亮着灯。
Kazuha还没睡。
空犹豫了片刻，在“明天再去免得万一吵起来把所有人惊动”和“现在就去问清楚”之间纠结许久，最后一咬牙，蹑手蹑脚地走进了书房。
门页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空小心地探出头，朝里张望着。
举目所及，都是一色的乌木书架，按照编号密密麻麻地摆满了这十来年间稻妻各项事务往来的文书，四周雕空木板，本应该是放着屋主藏品或装饰的地方，也都堆满了数不尽数的卷宗案牍，纸页像厚重的积雪那样堆积在上面，仿佛随时都可能把整个屋子砸得塌落，正对着的一面墙上，则是用钉子钉满了写满字迹的纸条，又用红线将这些纸条彼此串联起来，有如一张鲜红的蛛网。整间屋子唯一称得上是装饰品的，便是放在正中央书案上一只插着樱花的青瓷瓶，空顺着那只瓷瓶看过去，便在烛火之中看到了Kazuha撑着头假寐的身影。
……居然是在书房睡着了。
Kazuha只穿着一套浅色的和服，屈膝跪坐在书案面前，撑着头陷入了浅眠，他手中还握着一支笔，但墨迹已经氤氲在了纸页上，并留下了一团极深的黑点，倘若这是要上交给天守阁的公文的话，这份文书显然是不能要了。空张望了一下，在一把椅子上看到了Kazuha搭在那儿的羽织，于是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羽织拿了起来，搭到了Kazuha的肩膀上。
他忽然感觉到自己手腕被一把铁钳狠狠地扣住了，下一秒，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后跌去，背部结结实实地摔在了书案边上，尖锐的刺痛让空眼冒金星，与此同时，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抵到了空的脖子上，空原本要叫出来的声音被这东西一刺激，直接咽回了肚子里，他猛地伸出手，牢牢抓住了那只拿着匕首的手，看向那双还没有完全聚焦的深红色眼睛。“万叶是我！”
“……你怎么在这儿？”Kazuha低声道。
他当啷一声把匕首丢在地上，重新坐回主位，打了个哈欠，看样子还没有睡醒。空惊魂未定地摸着自己的脖子，慢慢从书案上撑起身子：“我刚回来，看到你书房还亮着灯，就想来找你说点事。倒是你，你是有什么在梦里杀人的怪癖吗！”
Kazuha叹了一口气：“抱歉吓到你了，梦中杀人的怪癖没有，但是习惯倒确实有。”
“习、习惯？”
“习惯了被暗杀。”Kazuha轻描淡写地说，“稻妻城里讨厌我的人不少，正面扳不倒我，就只能想些下三滥的手段了。”
他见空坐起来，于是低头去整理被弄乱的书卷，空茫然地看着他：“只是因为讨厌你所以就要暗杀你？”
“准确的说是讨厌枫原家。稻妻这个地方，权力划分从几百年前就结束了，新贵如果想崭露头角，就必然要从老一辈势力嘴里抢肉吃；而老一辈在享受祖荫的同时，己身实力其实也在因为后代的坐吃山空而渐渐削弱，无力与新贵抗衡。如果他们还想维持地位，就必须从同为老势力但次于他们的人身上下手……”Kazuha哼了一声。
“他们认为枫原家就是那个次于他们的家族？”空喃喃道。
“我接手枫原家的时候十二岁。”Kazuha冷淡地说道，“按照那群老贵族的想法，我最好是坦然接受枫原家日薄西山的事实，然后变卖所有家产，去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因为有愧于先祖而切腹自杀，好让他们心安理得地瓜分枫原家的遗产。谁知我反抗了。这就是他们讨厌我的原因。”
“谁能够接受这种后果？”空难以置信地说道，随即，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原世界的万叶似乎就接受了这个后果……只不过万叶原本就志不在此，而Kazuha显然截然不同。
Kazuha把匕首压到了书卷底下：“以后当心点，别被我误伤了。”他垂眸看向书卷上晕染开的墨渍，随笔勾画了几下，把那团墨渍变成了一朵梅花，再顺手挪开，“又得重写了。”
“我来帮你吧。”空脱口而出。
直到看见Kazuha似笑非笑的眼神，空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句多蠢的话，当下脸上一热，却也不免心里嘟囔就连凝光都肯让自己看群玉阁的文件，Kazuha的文书怎么就看不得了。Kazuha见空把情绪全都写在脸上，毫无半点对自己的防备，心里微微一动：“你原本那个世界，‘我’也会让你帮我抄写或者批红吗？”
空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Kazuha在问自己万叶的事情，他摇了摇头：“原来那个世界的万叶是个浪人兼通缉犯，哪来文书给他改？不过跟他一块旅行的时候，我偶尔倒是会帮他抄抄题字什么的。”
“看来是大字不识了。”Kazuha状若可惜地摇了摇头，“我还以为你回答我回答得这么顺畅，以前没少被他使唤做事。”
“万叶不是大字不识。”空蹙起眉头，“他只是对批阅你这些公文不感兴趣而已，他很会写作和作诗的，他也没使唤过我，我都是自愿的。”
“连报酬也不给？”
“朋友之间的帮助，跟报酬不报酬有什么关系。”空不悦地说道。
“看来你跟那个世界的我关系挺不错，”Kazuha昂起头，看着空扭过头规避他视线的动作，倏然，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微笑，“你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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