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躁

　　两人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结伴去吃早饭。

　　左思说这个酒店的早餐不错，叫李在飞一定要去尝尝。

　　吃完饭两人分别洗澡洗漱，一切妥当后，李在飞再也沉不住气了。

　　他再也受不了明明两人之间发生了那样的事，明明左思回来后连家都不回，直接找到他，两人却都三缄其口，像没事人一样逛街吃饭住酒店。

　　李在飞看着左思，良久后开口问道：“你来A市怎么不回家？为什么住酒店？”

　　左思正在调房间的温度，他按低了两度，放下遥控器，缓声说道：“想清静清静。”

　　“想清静还叫我？”

　　“你就是我不清净的原因。”

　　李在飞一时无语，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耗费太多时间，于是直接问道：“你想和我说什么？”

　　昨晚左思说“其实我有问题想问你，也有很多话必须对你说”，李在飞急切地想知道左思要对他说什么。

　　可左思却低下了头，他微垂眼帘，幽幽道：“睡了一晚上，脑子清醒了，现在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

　　李在飞一阵哑口无言，然后有些无奈地道：“我下楼买瓶白酒，你喝了再说？”

　　两人间的气氛并没因李在飞的玩笑转好，一阵死一般的沉寂后，左思道：“你似乎也有话想说。”

　　“对。但我也不知道怎么开口跟你说。”李在飞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好。咱们都可以不开口。”

　　“不行！”

　　李在飞找左思就是为了说清楚的，如果今天不说清楚，那他就又回到了原点，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

　　“为什么回来？”

　　“听说……”左思抬起头，嘴角似有若无有些笑意，而清澈的眸子却依旧古井无波，他盯着李在飞的眼睛，仿佛要看穿李在飞一般，“有人打听我在B市的地址。”

　　李在飞同样直视左思，他没想否认，也不介意被左思看穿。

　　“我可以理解为你要去找我吗？”左思问。

　　“是，我要去找你，票都买好了，如果不是你昨天给我发短信，我现在已经在B市了。”

　　“为什么找我？”

　　李在飞低低说道：“想问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

　　五星酒店的房间密封性非常好，除了空调吹风发出的一些响声，屋内一片安静。

　　李在飞已经错过了一次。

　　左思说他是胆小鬼，的确，他害怕平静被打破，但现在的他已然没有了平静可言。那些本该平静的夜晚，他辗转反侧，心潮澎湃，心里一团乱麻。他后悔，然后反悔后悔。他一遍遍回忆与左思相处的点滴，一遍遍回忆那晚仓库左思说过的话。如果当时他应了左思的话，而不是用玩笑掩饰过去，那将会怎么样？

　　就这样错过了吗？

　　人生没有回头路，说过的任何一句话，做过的任何一个决定，都无法读档重启。

　　后悔吗？

　　后悔，却又不后悔。

　　他在无限的纠结与拉扯中痛苦不已，所以最后才决定要去找左思。找左思究竟仅仅是为了问那句话的意思，还是不甘心就此与左思天各一方，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唯一确定的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承受不住这种脚不着地如悬在空中的诡异的感觉，他必须要和左思说清楚，即使结果不是他想要的，他也要说。

　　李在飞开口缓缓问道：“还作数吗？”

　　左思眼眸微抬，反问道：“作数怎样，不作数又怎样？”

　　左思一直在跟他绕弯子，他不确定左思说话习惯如此，还是他也像他一样在逃避可能的糟糕结果。

　　李在飞不想再和左思玩文字游戏了，与其两人不断拉扯，还不如直截了当问出心中最想问的。“你喜欢男人？”李在飞问。

　　左思眉梢动了动，嘴唇微抿，半晌才道：“不是是男人我就喜欢。”他顿了一下又问道：“你呢？”

　　“跟你一样。”李在飞果断回答。

　　两个人的答案都不出乎对方意料。也许早在两人初识时的某个对视，答案就已经昭然若揭了，只是李在飞单方面一直在逃避。

　　“为什么来A市？”李在飞继续问。既然话题开启了，不如从起点开始一个个问清楚。

　　“这和咱俩的事没关系。”

　　“我想知道。”李在飞说。

　　左思沉默一阵后，说：“和父母吵架。”

　　“为什么吵架？”

　　左思眯了眯眼，“你确定想听？”

　　李在飞：“想听。”

　　他想听，虽然他不确定现在问这些是否恰当。好不容易左思开始正面回答他问题了，万一一会左思说乏了，不想再说了，他的事情就又要无解了。但如果想把话完全说开，就要从最开始说起，一步步层层推进，才有可能解开他心中的结，给两人的关系最一个终了。

　　“很长。”左思幽幽道。

　　李在飞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道：“咱们有的是时间。”

　　左思的眼睛盯着房间一角，似乎陷入了沉思，很久后才开口道：“上次和你说过，我父母是很厉害的人，他们是我非常敬佩的人，可惜……我和他们不一样，没办法按照他们设计的道路行进。

　　小的时候我一直听从父母的安排，无论是学习、艺术、体育，还是所谓精英教育，我都会尽力做到最好，但现在回想，无非是因为那时我并没什么特别想要的，听从父母的安排，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损失。可是后来，事情慢慢变得不一样了。

　　高二下学期，学校创新开展了所谓“尖子班”，通过考试成绩及面试筛选优等生，然后学校又从其他高中“引进”了十多名尖子生。就在这样的前提下，我进“尖子班”的第一次月考排名下滑了。我父母对此极为重视，为我制定了全新的学习计划，还专门聘请了非常著名的老师为我辅导。那段时间我变得异常忙碌，连睡觉都成了奢侈。下一次考试我的排名不出所料的上涨了，父母非常高兴，但我却高兴不起来。我突然有些迷茫，我在干什么，我在争什么？

　　在这之前，其实我的学习成绩、学习状态一直没变，变的是成立尖子班和引进来的尖子生。因为多了这些，我就要不顾一切与他们争。我为什么要争？争赢了又有什么意义？

　　当时我并没因此盲目与父母对抗，但这个思想已经在我心中埋下了种子，我要慎重考虑是否要让它们开花结果，而这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把我和父母的矛盾一下子激发。

　　我有个朋友，他的妹妹一直缠着我，无奈之下我告诉那个妹妹我不喜欢女的。后来那妹妹不缠我了，换成哥哥缠我。那人比较单纯，做事非常冲动，一次他当众向我示好，被学校领导知道后，叫了我们双方家长。不知道校领导对我父母说了什么，让我父母认为我们在交往。我母亲很生气，她打了我一巴掌。我也非常生气，她不问青红皂白相信外人的话，所以我干脆承认了自己喜欢男的。我母亲被彻底激怒了，当然我也是。我顺势把自己的所有不满说了出来。我告诉她，我的人生不需要她那种成功，这对我没有丝毫意义。

　　母亲听了这些反而平静了，她让我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彻彻底底知道了自己不想要什么，但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父亲与母亲相反，他全程都很平静，虽然可以看出他的失望，但他并没像母亲那样歇斯底里。父亲安排我去了外公家，让我再思考一下，过段时间再找母亲谈，同时也告诉我，选择什么样的人生都好，但不要后悔。所以我来了A市。”

　　听完左思的话，李在飞有很多想问的，他也想安慰他，他也诧异于左思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有这样的烦恼……但他脱口而出的却是：“所以这一切都让你感到很郁闷，你想找一段露水情缘，填补心中的寂寞空虚？”

　　左思听了这话愣了一阵，然后轻笑了一声：“你也可以这样想。”

　　“为什么是我？”李在飞问。

　　“你在求表扬吗？”左思说。

　　“什么意思？”

　　左思看着李在飞，灰棕色的眸子泛着淡淡的光，“那天我见到你，很快就想起一年前同一时间也见过你。你有种特别的气质，似乎什么都不在乎，又似乎总在思考什么。我不自觉地去看你，我发现你也在看我……喜欢的原因可能有一万种，但也可能只是一种感觉。”

　　李在飞听后沉默很久，然后问道：“你所说的喜欢怎么理解？”

　　左思的话并没让李在飞马上高兴，他必须要问清楚，如果一头栽进去，可能是天堂，也可能是地狱。

　　“你可以套上你希望的方式。”左思又打起了太极。

　　“如果我希望的方式不是你希望的方式呢？”

　　左思貌似轻巧地说：“我无所谓。我损失不了什么。”

　　安静。长久的安静。安静到连空调似乎也感受了这令人气窒的安静，暂停了运转。

　　“所以你说过的话到底还算不算数？”李在飞再开口的声音有些哑，他又回到那个问题。

　　“看你。”左思回答。

　　“如果我希望算数，你会怎样？我希望不算数，你又会怎样？”

　　听到李在飞开始学习他的说话套路，左思报以轻笑：“你很聪明，学习能力很强。”

　　李在飞皱起眉头，对左思忽然轻佻的态度有些生气，他脸色沉俊地说道：“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左思的眼神渐渐变得笃定，“我知道你的答案。你希望算数，对吗？”

　　“对。”不再犹豫、不再自欺欺人，李在飞决定直面自己的渴望。

　　“那我再说一遍，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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