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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衣冉
齐凌听得心中一寒,他忽然发现,自己恨透了朱晏亭这一丝浸透入骨的清醒,却也几乎发疯的执迷着她的这点清醒。
穿破这些锦绣堆叠的权欲、声色犬马的愉悦、世人共迷共做的华丽惨淡迷梦。她从未脱出其中,却过早的清醒过来,从幽渊之底望着他。
“我没有信心。”齐凌面色胜她苍白,双目一错不错的凝在她面上,未有丝毫所避,未有丝毫所掩,坦陈内心的恐惧和失败:“你放弃过我太多次了。”
“我每一次放弃你,都是放弃我自己。”“我是放弃我自己。”她又重复了一遍。定定的看着他,下了好大的决心,一字一句的道:“放弃我对陛下刻骨铭心的思念,放弃我能在你身上得到的快乐,放弃我作一个寻常妇人的对夫郎的恋慕。”
“众口铄黄金,与君生别离。”
“就算陛下最终还是会疑我。”她眼中泪光破碎,深深吸着气,只剩下一丝气力,努力陈情:“可我从未想过要谋刺。”唇舌张合,面颊始终有一丝短线珠子一样浅浅淡淡的湿痕坠落。
“因为……”
话噎在喉口,她抽噎之声至此浓至极,几乎喘不上气,似乎身体也在逃避这句话,怎么也说不出。最终,肩膀妥协一样脱力垂下,妥协到底。认了因情而生的怯懦。
“因为我害怕。若……若没有你……未央宫这么大……”
“李弈从小跟我说,事成于谨慎,败于骄狂,贪嗔痴怨皆摒去,若要击败对手,必须轻装上阵,我一直都没有做到,说到底,我不过是一俗妇。”她自嘲低笑着,将参片含在舌底,起身欲出,鸾刀紧攥她衣袂,被她扯衣掼开。力竟将她推翻在地,朱晏亭头也不回。“可笑,人心千算,算到底不过是,人是人,人心是人心。”
他们二人中,他一直是强势的一方。
她所有的一切都由自己赐予,也被自己随意的剥夺,已经被拿走了太子、权力、尊位、仆从、宫殿,一无所有。只还回去一颗微不足道的小小的金印,那分明是给她最后的退路。可她握着拿回来仅有的那一点点东西,不知怎么竟从羽林军里孤身闯了回来……
那一刻,他突然明了,为何李弈三番五次,愿意为了她去死。
齐凌手里接过一把沉甸甸的弓,声音也被坠落、听着有些凄怆:“你说这是你家?你可有一日当这里是家?”
她点点头,理所当然:“是我家。”
“你家在哪里?”
“未央宫。”
明霞照在她脸上,她的回答没有一丝迟疑,说答完便忽地粲然笑了:“其实,你欲入我家门,也不必强如贼寇,掠我夺我欺我。
“我愿意嫁给你的。”
……
齐凌厉声问罢,见他面色变幻,一时答不出,冷笑道:“人无一日不负人,谁活世上又不为人负,我既登此位,便一早就注定,此生所负之人千千万,便也为千千万人所负,皆是寻常。”
李弈呆住了,张开口,嘴唇颤抖着,一时搜罗不出词,只觉一句冷血寡情不足以尽道他为人,又竟无法反驳这些话。
“难道……人命如草芥?”
“非如草芥,就是草芥。”
他喉咙疾滚着,操着哑得不像话的嗓,快速、低声问出一句话:“……我问你,你说此生所负之人千千万,是否也包含你的妻子?”
冷汗钻出后,冷风钻进去,手脚都泛出酸软,他伸手握落在地上的刀,看见李弈那双眼皮沾满汗水像是浸水打湿过的一双黑眸,还在执拗的望着他,等一个答案。
——楚地多伤事,楚人多重情。
他忽想到了出巡章华时,随行博士望着山野感慨的这句话。
在听到这话之后没有多久,他就在车辇外看到了他的皇后,像楚辞里走出来的美丽的山鬼,阳台上多情的瑶姬。不过她不像书里形单影只吸风饮露的仙姬,而是身侧跟着这么个人,且一跟就这许多年。
齐凌抬起头,晾着脖子上的冷汗,恰见飞鸟掠廊,白云流动,影飞琼楼玉宇。他目随飞鸟,追随它肆意翅膀,掠向云天之交。
渺渺的影,投落眼眸深泓中。
他轻轻叹了口气:“还轮不到我负她。”
又沉默了很久,汗水都干了,凉意之后,血脉淌动的温热汩汩泛回来
无奈笑着,抹了抹脖上裂开的口子:“此生……她不负我,我就该去告祭太庙,敬谢列祖列宗了。”
“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
即便她行言悖逆,从来也并不纯粹,即便已经看到过诏狱收上来的香囊,他还是选择了信任她的只言尺素、一面之词。
最致命的驭人之术,是信任。
——付以举国相托的信任。
她便也在最紧要关头,投桃报李,报之以对夫、对君,最难下的决心和最大的忠诚。襄定叛乱,诛杀贼寇,遣将奉迎,归还大政。
并且,不再计较自己的结局。
她手指轻轻地,扫过眉骨裂开的伤口、鼻梁烟灰、嘴唇边深深浅浅的血迹,一笑,泪花漾:“为你举江山性命托付,我不负你。”
如他对李弈所言,已认此命,“为千千万人所负,皆是寻常。”也将“负尽千千万万人。”但这一生一生,所有所有,在她一句“我不负你”面前,是何等脆弱。
他还是停下了,一点笑意藏在深深黑眸里,于极近处凝视她,嘴里说些不着调的孟浪话,又有些认真。
“你也是我们齐家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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