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锁秦楼

　　众人赶忙扶着苻洪在一张椅子中坐下。“阿爹，你……你这是……”苻健见父亲呕血，吓得脸都白了，“这怎么……”

　　“快，快叫——”苻雄急道。苻坚会意，赶忙奔出去找大夫。

　　苻洪皱着眉头，紧闭双眼，右手按在腹部，看上去十分痛楚。其余各人一时手足无措，只得都围在他身边，焦急地看着他。

　　过了一阵，苻洪似乎痛楚稍减，眼睁一线，看了看众人。苻坚刚好拽着大夫飞奔而入，忙让大夫给他把脉。

　　“这酒里……酒里……好像有毒。”苻洪用虚弱的声音说。

　　“什么？有毒？！”苻健大惊道，“麻秋给咱们下了毒么？那我和阿雄怎么——”

　　“不……知道，或者他这毒药太……太贵了吧。”苻洪苦笑了一下，“你……你去叫大伙都到这来……”

　　“麻秋这混蛋，我杀了他！”苻健一边怒吼着一边抽出弯刀，奔出房外，用氐语招呼甲士，“都跟我来，去找麻秋算账！”

　　苻洪伸手欲拉住儿子，可是身体虚弱，胳膊竟无力抬起。“健……健儿……快……快回……”他一急，又咳出一口血，“雄儿，快……叫住……叫住他……”

　　“哥，回来！”苻雄跟着奔出房外，“先救阿爹，剩下的从长计议！”可是苻健早已跑出院子。
　　苻雄正待追出，苻洪忙唤苻坚：“快……叫你阿爹……回来……”

　　苻坚忙奔出去叫父亲回来，苟墨匀也跟着奔了出去。苻洪看了看随军大夫，喘息道：“你……你照实说……我……我是不……是中了……中了毒……”

　　大夫正半跪着为苻洪诊脉，听了这话，头也不敢抬，只轻轻点了点头，“这个……王爷脉象急躁，血行……血行失调，脸上还有……那个黑……黑气，倒是中毒之象……”

　　他正说到这里，苻雄已跟苻坚一起奔回屋来。“能……能治……好治吗？”苻雄一面吩咐军士去叫兄长回来，一面问道。

　　大夫不敢起身，转头仰视着苻雄，脸上充满了惊恐之色。“这个……这个……”他战战兢兢地道，“还不知道王爷中的……是什么毒……”

　　“连中了什么毒都不知道，要你何用？”苻雄怒道。他平日脾气甚好，但眼见父亲中毒呕血，不由惊怒交迸，忍不住发起火来。

　　“雄儿，这不怪他。”苻洪深吸一口气，精神略长，“麻秋……麻秋之前镇守枹罕，多与……多与西域之人来往，说不定……有……有什么奇毒……”

　　苻雄眼里含泪，伸手搀住父亲右臂，“阿爹，你先别说了，我们扶你躺下，让大夫给你治。”

　　苻洪就着儿子搀扶之力摆了摆手。“不必……不必多劳神了……”他忽然看了看步氏姐妹，“凡人生死有命，我……我这一把年纪，也……也还……我只是后悔，没听你姐妹之言……你们说得对……”

　　步月珩眼里也噙着泪花。“阿爷……阿爷快别这么说，我们……”她凄然道，“你快躺下休息，将息几日……就……就……好了……”

　　“你不必说这些安慰之言。”苻洪似乎精神略略一振，“孩子，你虽是女儿身，却……却实有王佐之才。你能瞧出麻秋……有异志，很了不起。你跟坚儿他们说说……咳咳……说说，你是怎么瞧出来的？”

　　“啊？阿爷，这些以后再——”

　　“——以后更来不及啦。”苻洪竭力掩饰腹中痛楚，让自己的语调平缓，“你……你快说……”

　　一滴眼泪从步月珩脸颊上流了下来。“不敢不敢，我——我也瞧不出什么，只是就常理推测罢了。”步月珩微微躬身，哽咽道，“他先前不得已降了阿爷，心本不安，后来冉闵来信，约阿爷共诛羯胡，他必更不放心。那日……那日羌兵来犯，我虽未亲见，但揣想起来，他恐怕也不是真心来救。那他自然担心阿爷日后瞧出破绽……”

　　她正说到这里，苟墨匀带着苻菁、苻苌、苻生等跑进房内，只不见苻健踪影，想来是带兵去找麻秋算账了。

　　苻洪冲苟墨匀和诸孙点点头。“我……我还……没说，匀儿便去叫你们来了，她……她深知我意。”他喘了口粗气，续道，“今后，你们要像对亲妹妹那样对她……”

　　苻坚侧头看了看苟墨匀，见她神色哀婉，眉头紧皱，丝毫不以苻洪此语为喜。

　　“坚儿，你听见……听见珩儿适才的话了。”苻洪又道，“以后，你要想着阿爷今日……今日的话，想着……想着珩儿……多跟她请教……”

　　“阿爷！”苻坚哭着跪倒在地，“阿爷你先别说了！你快治好，治好以后——”

　　“——是啊阿爷，你这是怎么了？”苻菁等只在来的路上约略听苟墨匀说了几句，不明其中情由，更是吃惊，纷纷说道，“你且歇歇，让大夫瞧瞧——”

　　“你们……你们都听我说……”苻洪声音越来越虚弱，但语气中的威严之气丝毫不减，“都听我说。健儿此刻……不在，雄儿……雄儿转告他罢。”

　　苻雄心乱如麻，但也只得含泪答应。苻坚却宁定了些，说道，“阿爹，阿爷，如果麻秋真的下毒，咱们得防他趁乱来攻——”

　　苻雄一凛，道：“坚儿说得不错。”忙传令府中卫士戒备。

　　“眼下……眼下麻秋……虽然作乱，但羯胡……羯胡终究成不了气候。”苻洪说到此处，众人只听远处忽隐隐传来人马扰攘之声，心想苻坚所料不错，只是当此情境，不知究竟该当如何，只得先听苻洪继续说下去，“只……只不过，中原群雄并起，冉闵，慕容俊，还有……还有姚弋仲，都不是好惹的，你们……你们还是……照之前说定的，率军西进，取……取关中立足，待……待他们……他们打得……差不多了，再……再……”

　　他越说声音越弱，终于渐渐没了声息。外面人喧马嘶之声却渐渐变大，似有风雨欲来、满城呼啸之势。

　　“阿爹！”“阿爷！”“王爷！”房中诸人见苻洪不省人事，纷纷哭喊着，在地上跪了一片。

　　只苻生还站着。“现下是哭的时候么？”他冷冷地道，“叔父，此刻我阿爹不在，你不该召集诸将，稳住大局么？”

　　“唔？”苻雄又是一愣，心想这话倒也不错，别看苻生、苻坚等都只有十二三岁，大事面前却真不含糊。他刚欲挺腰站起，苻洪忽又睁开眼睛。

　　“阿爹？”苻雄心中一喜，“你好些了？”

　　“我不中用啦。”苻洪忽露慈爱之状，伸手抚了抚儿子的头发，“生儿说得不错，此刻不是哭的时候，你快召集众臣将，拥你哥继位。”

　　“是，是。”苻雄见父亲忽然神光焕然，说话也不是刚才有气无力的样子，不禁又惊又喜，“我这就去安排，让大夫……让大夫去给你抓点药——”

　　他站起身来，转身欲出，步月珩忽叫：“阿——阿——将军且慢，听阿爷还有什么吩咐！”

　　她粗通医理，知道苻洪这是回光返照之象，只怕命在顷刻，是以叫苻雄留步。

　　苻雄一怔回头。

　　“吩咐么，是没有了。不过我倒还真有一事，要跟你们商量。”苻洪看着步氏姐妹，微笑道，“你们姐妹到我这里来时候不长，但咱们彼此投缘，处得甚是融洽。”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歉然一笑。步氏姐妹明白他这是自知众人相处并不“融洽”，为自己虚言粉饰而表歉意，便也报以一笑。只是二女脸上兀自挂着泪珠，笑容颇为勉强。

　　“我这几个孙子，虽没什么大出息，但这几年跟着我东征西讨，也历练得不错了。”苻洪续道。他脸色潮红，似乎甚是兴奋，“本来，若在太平时节，我也不敢跟你江东世家的小姐开这个口，可是如今方当乱世，你们几个年轻人又有缘相聚，我看……我看这样，若你们不嫌弃……”

　　苻洪说着说着，又有些气喘吁吁起来。步氏姐妹听他言下之意，竟似要代孙子向自己提亲，惊讶之中又带上了三分欣喜，三分羞涩，脸上瞬时绯红。

　　“雄儿，坚儿的婚事，我来作主，你可答应么？”苻洪忽问苻雄道。

　　苻雄一怔，顺口道，“坚儿的婚事，自然全凭阿爹作主，只是……他还不满十三岁……”

　　“汉人多半十四岁结亲，咱们氐族豪雄，十三岁结亲也还成罢。”苻洪道，“再说，咱先把亲定下，结亲的事，可以等孩子们再大些……只是我……只是我怕……”

　　苻雄知他想说“只是我怕看不到那天了”，心下黯然，点点头，默然不语。苻坚毕竟少年心性，当此大变，心中早就惶然，忽听祖父说起自己婚事，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等你哥回来，你跟他说，生儿的婚事，我也作主了。”苻洪续道，然后转头看着步氏姐妹，“珩儿、瑶儿，你们世家规矩多，可是你们长辈早逝，师兄也不在此间，我看咱们就从权罢？”

　　步氏姐妹听到那句“生儿的婚事，我也作主了”，不禁有些心慌，此刻听他直言相询，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紧闭双唇，浑身上下一动不动。

　　苻洪感到五脏如沸，浑身麻木，精力正在一点点离自己而去，知道自己已撑不过一时三刻，强撑着用最后的力气道，“我这两个孙儿苻生、苻坚，跟你们年纪相当，二人资质倒也不差。我的意思，是想聘步月珩小姐与苻生为妻，步星瑶小姐与苻坚为妻，今日先订婚事，待再过一两年，再择吉日完婚，你们……你们意下……”

　　他这话一出，众人都呆了。自步氏姐妹入府，阖府上下都知他早晚要聘二女为孙媳，但谁也没想到他竟会以步月珩配给苻生。连苻生自己都大吃一惊，忍不住冲口而出：“什么？要我——娶她？！”

　　步月珩吃惊更甚，饶是她心思细腻缜密，一时间也只嗫嚅道，“啊，这……这……”

　　苻坚看着姐妹二人。步星瑶低头不语，脸上既不见红晕，亦无惊奇之意，步月珩却正往他这边看来，眼中神色凄迷万状。

　　“你们要是……要是答应……就……”苻洪回光渐熄，已是出气比进气多，“雄儿，你要……好好辅佐……辅佐你哥，他……他脾气……你多劝劝……还有，嗯，匀儿……匀儿与我亲……亲生孙女……无……无异，你将来给她……给她……找个……”

　　苻雄走到近前，握住父亲的手，“阿爹，你都放心吧，我……我一定辅佐好健哥，孩子们……你也……”他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麻秋，我要把你碎尸万段！”苻苌哭喊道。跟着苻菁、苻坚等都跟着喊了起来。

　　“你们都记着，记着今日……阿爷……阿爷……吃的亏，但也……也别……从此不再……不再信人。”苻洪咽下最后一口气息，“成……成大业者，要……要海纳……海纳……”

　　一言未毕，他就闭上了眼睛。“阿爷！”“阿爹！”众人跪在地上哭作一团，就连苻生也跪下大哭。

　　苻洪虽年岁不轻，但自来身体壮健，突然一夜间撒手人寰，众人心下绝无准备，故子孙辈人人悲痛欲绝。步氏姐妹和苟墨匀虽非他所出，但想起他平日相待的慈祥和善，也忍不住垂泪。

　　苻雄伏地哭了一阵，脑中稍见清明，心想父亲新亡，兄长不在，不知多少大事有待料理，不能就这么哭下去。他慢慢站起身，刚待开言让众人起来，忽听外面嘶喊之声比之前又响了不少。

　　他忙出门走进院子，往南边瞧去，只见天幕低垂，星辉微烁，不见什么异状。他又走出几步，转头朝北边正堂的屋顶上望去，不禁吃了一惊。

　　黛蓝色的北半天穹映着忽明忽暗的赤色火光，仿佛玛瑙的光芒不停地从蓝宝石上闪过。天穹之下，一阵阵声浪随风忽高忽低，高时但觉人声鼎沸，低时却又听见院子里虫鸣啾啾，仿佛在这宁谧的院落之外，一个无边无际的修罗世界正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

　　苻雄心下隐隐不安，一边踱步一边盘算：自己虽叫人找大哥回来，但以大哥的火爆脾气，众军士必劝他不回，想是一路随他去找麻秋了。可是自己兄弟手下有精骑四万余，麻秋只有三千来人，就算他有备而来，真动起手，也绝不可能是大哥对手。然则何以他去了这么久，北边兀自杀声四起呢？

　　他正惊疑不定，忽见一名满脸血污的军士踉跄着跑进院子来。“苻雄将军！——将——将军！”那军士似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喊声断断续续的，“苻——苻健将军，一不——不留神，被——被那——那麻秋刺——刺落马下！死——生死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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